然而,那一丝香气并没有消失。
反是山中的虫鸣和鸟叫渐渐的从耳中退去了。继而,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声一声,轻柔地唤着他的名字。那种感觉像一下子倒退回了多年前的某个春日午后。他面上扣着一本《山岳录》,梦正畅游江河湖海。公主走进园中,挪走了他盖在脸上的书。一面用一朵杜鹃拂扫他的鼻尖,一面唤他的名字。
他叫宋简,其实他也有小字,但是大齐的公主气焰嚣张。从来都直唤他的名讳。那时,宋简纵容纪姜。只要她这么一唤啊,无论宋简多么疲倦也会笑着醒来,抬起手臂,挽过她耳边随风拂动的细发。随口问上一句:“去哪里折来的花。”
“纪姜……”
回忆如光斑淡去。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他张口,从血腥而粘腻的喉咙里发出了这么一声。
“我在啊。”
混沌之中竟有人回应了他的话。
“我在啊。”
宋简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周身所有的知觉猛地醒来,将他从混沌之中,拖入了现实。
他的手指握了握,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晃过去两三个人影,其中一个女人,头发披散,轻薄的春裳被树枝勾划得凌乱不堪,面上带着一张灰色的面纱。她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首捏握着他手腕。一丛山生得杜鹃开在她得头顶,花枝随山中暖风气摇动。花香红乱,落下来。撒了一地,撒了她一身。
人影渐渐清晰,原不是一场梦,千里之外,她真的来了。
“我……已经在想,如果死在涂庄,要托一个什么样的梦给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的手指艰难的弯曲下来,摘去她鬓边的一朵山花。
“你怎么就来了呢……”
她一把握住他的那只手。“还好,还好……”
听到他的声音,全身的胫骨都在一瞬间之间松懈下来,别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便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还好”两个字。
他回握住纪姜的手。“纪姜,你……不该……不该来这个地方。”
她耐心地听他说完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继而匀平自己的呼吸,跪坐下来凝向他。细软的暖风,轻柔地笼抚着她凌乱的碎发。
“我啊,没有你那样狠心。”
宋简咳笑了一声:“你在怪我,把你和孩子扔在陆庄……不闻不问……”
纪姜没有马上出声。
然而笑里却浸出了眼泪。
“我没有怪过你,相反,我知道,宋大人这一路,走得有多难。”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抹去他额头得泥浆。
“宋简,自从我入府为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狼狈的模样……”
“你心疼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回应他的是一个更加温柔明朗的笑容。
“对啊。”
她的手平放在他的耳边。
“我心疼你。”
虫鸟的鸣叫消弥,无论天灾如何肆虐,三月,仍然是一年当中,最晴好温暖的季节。
落花似锦绣,清风跃浮香。
两人相凝沉默。铺天盖地的窦是从前公主府中温柔的回忆,是青州府衙前的那一场雪,那一顿剥尽体面的杖刑。是宋府中纪姜隐忍和柔情,是陆庄的那一场大火,是白水河边,她那令人心痛的决绝。
从开始到最后。无论有多少爱恨情仇,无论隔着多少国仇家恨,一时间之间,好像都消弭在了这座温暖的春山花影之下。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纪姜,对不起。”
久违的坦荡温情。
纪姜背脊一僵,她慌忙仰起头,抑住眼眶中的含泪,喉咙里一阵酸烫。
“别说了,我都明白。宋简,我带你回帝京。”
***
天暗下来,杏园中的风大起来,将才开的杏花吹落一大半。
人们在道旁燃了起无数把火把,火光把整个天边都映红了。
引颈而望的人们相互搀扶立在道旁。
顾仲濂和青娘等人都快急疯了。纪姜来涂乡原本就是他们不曾想到的,然而更令顾仲濂揪心的是,无论他和青娘怎么劝,都拦不住她入山。这一回,顾有悔不再她身边,他只好遣了七八个人跟着她入山,此时天已经黑尽了,一行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顾仲濂举着火把,立在山道旁张望。
青娘知道他心头焦虑,也无法出言宽慰,两个人相互搀倚,直等月上中天,冷光将周遭的物影都映出了鬼魅一般的影子。
突然,遥远的山林中亮起一道火光。
“顾老,欸,顾老,快看啊,好像是跟着那位姑娘入山的人啊。”
顾仲濂欣喜:“快快,快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