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的暗花绣襦裙,长发被挽在左肩,并无任何饰物,只在发尾上扎着一根水红色的发带。她的手中端着一盆水,盆中水有淡淡的红色,像是清洗过伤口的。
门被七娘推开。暖黄色的灯光后面,纪姜也看见了宋简。
“爷。”
她弯腰放下手中的盆子,对着他屈了屈。
杜和茹不想插在这二人之间,忙招呼七娘引他往顾有悔的屋子里去了。
纪姜交握着一双手,冷冷清清地站在安静的庭院中。
院中有一株广玉兰,此时正是花期,在她头顶散出孤傲幽冷的清香。
宋简一步一步走近纪姜,她也没有退。直到二人的影子一道投在碧纱窗上。宋简一只手扣住纪姜的一双手腕向上抬起。
“你记他给你的恩情,我给你的呢。”
宋简的声音不重。目光落在她的肩上。
纪姜垂下一双眼睑,虽在暑夏之中,她的手却还是很冷。她没有挣扎,反倒一身柔软下来。
“不杀之恩吗?”
宋简逼近几步,直将她抵到玉兰树的树干上。
纪姜身上的衣服十分轻软,与粗糙的树干一摩擦,她不禁皱了眉。没曾想,那抵在她身上的力道却因此而松了半分。可那人的声音却仍然寒凉。
“邓瞬宜,王沛。”
他笑了一声,“临川,你觉得下一个,你还能从我手里护下谁来,顾仲濂还是你弟弟?”
纪姜抬头望向宋简,玉兰树上悬着一盏绸纱灯,温柔的灯光笼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若我不是临川,我此生唯一想护的人是你。”
她张开口来,几乎是用气音吐出了这句话。
宋简垂下头,鼻尖几乎触碰到她的额头:“你父皇也好,你的弟弟也好,这两个人男人,在你眼中,担待得起皇权吗?”
纪姜沉默了良久,她侧过脸去,慢慢地顶直身子:“宋简,这个世上,除了皇权,还有万民之命,还有牺牲和给予,还有取舍和偿还。你本来是该见天地,见万民的贤者,是我用婚姻把你挡在了锦绣虚像的后面,可是宋简,我懂你,你与我一样,终有一天,也会取舍于个人和大局。”
她唇齿有些颤抖。
“我当年提笔写下那封信时,也又剜心之痛。这个罪我早就认给宋家,也认给你,我不求你此生谅我恕我,但只要你留着我的性命,我就一直等,等你懂我。哪怕最后,还是要再你面前受死。”
宋简听到了他最害怕听到的字。
懂。
然后是后面那一句谶言般的话。
“你与我一样,终有一天,也会取舍于个人和大局。”
大局之于宋简如今还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还是将朝廷众臣摆若盘中棋子,移子,吞子,四方皆杀的畅意。还是逼上文华殿,踏上染着父亲鲜血的汉白玉砖,再看懦弱的皇族向他卑躬屈膝,痛悔过去“枉杀忠良”,而后慷慨激昂,为宋家沉冤昭雪。
所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的手从纪姜的手腕上松下来。
她原本就被折磨得青肿的手腕此时泛出乌红色来。她下意识地交叠手来揉按。
“明日……我就要被押解出关了。前途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等你来接我。朝廷将我交付与天下,我把我自己交付与你。”
第46章 梨膏
“交付”可真是一个诱人的词。
男人天生喜欢诱人又危险的东西。关隘上朴质的夜, 连风里都荡着营中军汉们身上的血汗气味。数千战马眠于厩中, 偶有一两声长嘶划破星河璀璨的夜空。两人都衣衫轻薄,几乎不需什么扯拽, 就已然皮肉相挨,宋简的愉悦来自于纪姜在他身上毫无保留的纵情。
二人半年来的交流,似乎只能在床笫之间才是坦白的。
纪姜清白地爱着他, 宋简不自觉地给予疼和惜。云雨过后, 他借窗外月光看她那张染着的泪的脸,纪姜却闭着眼睛,她的手紧紧地攒着他一只已被抽掉的寝衣袖子, 身子却已经挪到了墙边。
宋简翻身起来,纪姜的睫毛一颤,捏紧衣袖的手指忙松开了。
宋简将松在肩下的袖子穿起来,回头又看了一眼纪姜。她抱着双膝坐起来, 整个人凌乱地蜷在角落里。
“要走了?”
好在没有燃灯,月色虽明亮,透过绿纱窗后也清浅下来, 否则看清之后,宋简心有所痛, 一定想给她覆一件轻袍。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披衣跨出房来。
外面月色落了满满一地, 把宋简的影子投道对面那道清白色的墙上。
他盘走着手上的沉香珠串,往前面去透气,不觉走到了顾有悔的院中。里面还燃着灯, 杜和茹和七娘已经走了,顾有悔在灯下擦拭那把青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