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84)
而她一边的锁骨以下、胸口以上,仍余留着他手掌的质感与热力,他的手一抽走,书影恍觉那里被扯穿了一个洞似的,风就从洞口里灌进来,将她的整颗心、五脏六腑全吸入了狂乱又暴烈的寒雨里。
“哇”的一声,她大哭了起来,哭得不管不顾。
雨声和哭声缠绕间,詹盛言发了一会儿怔,过后才想起自己早就已目不能视物。于是他徐徐回转身面对她,伸出了双手去找她。他先小心翼翼地找到她裸露的肩膀,将她敞开的领口轻轻合拢,跟着把她也拢入了怀中。
她伏在他胸口,哭得愈发厉害,以至于他怕她再这样哭下去,会哭得散架。
詹盛言拍抚着书影,内心里倍感歉疚,如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找上他的每件事,都是他的错。
油尽灯枯的疲累感又一次袭来,但他仍尽力地搂紧她,想把她的痛楚和耻辱全抽走,变成他自己的。他开始拿喉咙深处的嗓音对她说话,这是他听起来最为斯文而体贴的那种嗓音,“影儿,好孩子,不哭了,啊。外头打雷惊着你了,是不是?这就是被梦魇了,没事儿,明儿睡醒你就忘了。来,叔叔送你回你屋里,好好睡一觉——”
“叔叔!”书影拿两手抵住他胸口,抬起她泪水肆溢的脸容来,直对着那个根本瞧不见她的男人,“叔叔,您不必替我掩饰,您明知我不是害怕打雷,我也没做梦!我只是、只是曾做过这颠倒糊涂的美梦,在梦里,我和您一起……”
“快住口!这不是你一个千金小姐、一个孩子该说的话。”
“我早不是千金小姐了,也不再是个孩子!可,叔叔,可我还是我,是那一天您从栏杆上拽下来的人,宁可把自个儿摔碎,也绝不肯遭受玷污!我把贞洁瞧得比命还重!叔叔,我向天上的日头月亮保证,虽则我一直身在那烂污地界,但我始终是一条洁白身子……”
詹盛言呆立在自己黑沉沉的隧道里,但觉四面八方响彻着震耳骇心的雷击——“我一直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头,你信我不信?”
他拼命收拢起被劈碎的灵魂,极其严肃、极其克制地对她说:“影儿,正是因为叔叔深知你为人,所以我看待你从来都只有敬和怜,绝不敢起任何轻亵的念头。倘或我无意间有什么不够检点的行为,叔叔在这里向你赔罪了,但请你千万别误会,我要是曾对你生出过一丝半点儿的邪念,那就该挨大嘴巴子——不对!挨千刀!”
恰恰是这样的他,清高正直的他、总是面带愁容的他,令书影她缠绵刻骨、割舍不下。“叔叔,是您误会了,我从没敢把您的心想得那样脏,是、是我自个儿的心里生出了不体面的念头……想、想我还曾对另外的姐妹说过,说我们当女孩儿的原比精金美玉还尊贵,越是陷在了泥坑里,就越该自尊自重,可我挺直腰杆说那话的时候,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怎知有朝一日会跟您形影相随?我——”
“别再说下去了!影儿,再多说一句,日后想起来,你都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只一想我自个儿眼下看起来该是个什么样,我都要丑死、羞死——好在您瞧不见!其实有好久了,我一想起您就脸红,羞耻得不得了,我、我不是为了您羞耻,是为了我自个儿对您的感情……”
“影儿!你——”
“您别打断,我好容易才鼓起这口气,您叫我痛快说完!无论您听了要怎样生我气、怎样瞧我不起,我也要说出来。您执意要送我——”话已至此,书影反而生出了一种平静和力量来,她记起他们身在何处,也记起了那些无所不在的隔墙之耳。她整理一下呼吸,扒住他脖颈,使劲把他朝自己拽低,附在他耳边抽泣道,“您非要送我走,可我,我不愿走,我不要走!您别以为我不懂,但只我跨出这院门,那便是生死两隔、永难再见。所以这件事儿,我琢磨得明明白白。要么就是羞耻,要么就是和您永别的不幸,那我宁愿豁出去,羞耻就羞耻吧!反正势逼至此,除了拿出这条身子,我还有什么能和您表白我这一番心迹?叔叔,您容我留下来吧,做您的孩子、做您的女人,什么都成,只要您容我留在您身边……”
“嘘……”詹盛言弓下腰,拿双臂圈住她,等待她无法自控的战抖一点点好起来。继之,他把整张脸都沉在她面前,“孩子,你仔细看看,看看你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残废、死囚,这个失败者。你是疯了,才会想和他,和这么个怪物厮守在一起。”
雨夜深不见底,光亮只来自时隐时现的闪电。书影仰视着他无神的脸孔,其上的每一缕沧桑、每一缕疤痕都纤毫毕现,尤其是右边耳垂直到下颌那一片惨白褶皱的皮肤格外刺目。他企图拿这些来吓退她,殊不知他这张脸动人到令她失明。她需要拿出全副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伸手去抚摸他,他这个怪物,这个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