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73)
万漪向他细细觑过,方才松了一口气,“那我可真去啦。”
“去吧,”他作笑摆摆手,“‘一碗水端平,不许光和柳大爷做恩客!’”
万漪又一次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临了,她拽了一拽他那总是被笑容提动的灵敏双耳,便闪身出去;才一晃,却又钻回帘里来,对着他指指自己白煞煞的小脸蛋。
“你是不嫌,可叫妈妈瞧我这样子见客,准得骂。”她往镜台前坐下来,匆匆盖些粉,又涂了些口脂,一壁吃吃地笑着。
柳梦斋拉了个引枕在炕上半躺,一壁斜瞄着她问说:“傻笑什么呢?”
“我在想,我该把你的外衣扒下来锁进柜子里。”
这一下说得他也笑了——姑娘留客,向来有成套的手段,有时候陪了这边,怕那边空等的不乐意,就要故意张致一番,比如锁起客人的外衣,以示自己绝对舍不得他走。柳梦斋是老手中的老手,岂不懂这些花丛门径?当即就笑骂了一句:“臭蚂蚁,你还长本事了!”
她三两下就装扮停当,登时间春添眉妩,两颊微醉。她过来贴一贴他的脸,在他耳边腻语了一声:“我的小哥哥,委屈你了,我去去就回。”
他将拇指懒懒在她后颈上一梳,“去吧。哦,你和下人说,我眯瞪会儿,叫他们甭进来扰我。”
万漪去后,柳梦斋便一个人独躺着。他其实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也并没打算睡,他只想安静一会儿。只可惜,在他拥有的众多天赋之中,“安静”并不在其列。数不胜数的杂声似繁星在他的头顶旋转,令他晕眩:雀牌声、胡琴声、男人低俗的笑声——“万漪姑娘吃一个皮杯!”“哎哟,你想割我靴腰子不成?”“来来来,你代我碰!嘿,这小手真白!”……他听见了她的笑,她说着那些令他双耳发红、气血上涌的肉麻话语,她弹奏起琵琶,唱出小调和情歌。
柳梦斋就这么和梁上的水晶玻璃灯对视着,直到两眼刺痒。他清清楚楚地预见,这就是万漪的命运:奴颜婢色、屈己侍人、被催逼、被调戏、被轻薄、被侮辱——她注定是所有男人的玩物,假如他还是这么个只知花天酒地、偷鸡摸狗的废物。
哪怕为了她,他也必须长大。
一阵昆腔幽幽地飘入,那不是万漪的声音。柳梦斋忽然想到,对面二楼上住的是龙雨竹,而龙雨竹的客人正是他父亲极欲除去的兵部徐尚书——现在是“徐阁老”了。
柳梦斋坐直了身体,压低两眉。在他那一向嚣张无忧的少爷脸孔上,终于长出了第一条权力场的斗痕。
[1]隋何、陆贾均为汉朝著名说客,“智赛隋何,机强陆贾”即是赞人聪慧善辩。
[2]句出〔宋〕张拟《烂柯经》,又称《棋经十三篇》:“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
[3]“煎甲鱼”,指妓女故意令客人空等。
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
十五 休独倚
六月二十几的天气,原已闷热,壁垒森严的诏狱就更是令人汗流浃背、心烦气躁。好在晚间来了阵凉风,带来一丝丝舒适,但书影的心情却难以放松,她越来越紧张:日子差不多了,她又快来身子了。
她记得入狱不久后,徐尚书来“探监”。他叫所有人都出去,自己单独进屋“提审”詹叔叔,而书影在外头只听到了耳光的脆响。后来,徐钻天狂笑着走出门,詹叔叔则拄着盲杖从后头追出,将一只药包投掷在地。
由他们粗鲁的对骂中,书影听出来,那是一包犀牛角粉,用以“助兴”。因为在那伙人看来,詹盛言不去碰这里唯一一个女人的原因只可能是:他做男人的能力已被之前的重刑所损伤;他们拿这个来嘲弄他、挑衅他。
今日晚饭时,马世鸣又亲自来了一趟,继对詹叔叔例行公事一般的诸多辱骂后,他忽又转过脸冲她抛下一句:“我说,你不也窑子里出来的吗?把你拢客的那一套都使出来,还真他妈来这儿当观音啦?我告诉你,你就是一空手的韦陀——”
他说到此节时,詹叔叔呵断了他。他们又激烈地呼喝起来,那些话,书影听得半懂不懂,但她过后也琢磨出了什么是“空手的韦陀”——
欠杵。
她的脸着火了:既为这话中的粗鄙,也为而今的自己竟能听得懂这一份粗鄙。她果真已成了“从窑子里出来的”!曾经,为了抗争沦落为妓的命运,她差一点儿就从高楼上跃下,却落入“他”怀中。假如说现在,命运要她当他一个人的妓女呢?假如她不成为妓女,命运就永不会停止对他的拷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