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257)
从前章华要做举国大事,总要在朝堂上演一遍遍激烈对峙,丞相、卿大夫、将军们……日出吵到日落,歇了一夜,又吵。母亲便在座上昏昏欲睡,一定要等待他们理论出个结果。
母亲说,人之一身能知能晓者终究有限,待众人理论过,知各方诉求,方能决事。否则一叶障目,犯下大错。
但尚书台不需要,尚书台只需要一个人决定。
此剑之过利,令执者心畏——这还是一把在众人反对下还没锻好的剑,还没有拿在最适合的人手里,已有如此威力。
此时,朱晏亭忽然能理解,齐凌为何要先换一个无能的丞相,而丞相等,为何会想尽一切办法反对尚书台。
动人所得,如弑杀之。
……
在这日的日昳时分,齐凌醒来的前一刻,丞相被困未央宫,朱恂已将长安诸门封锁,控制了乱党家眷,朱灵刚刚拿下北军,太子已被送到未央宫。
他醒得正是时候,丞相獠牙已露,正可最小代价平乱,一旦显露朝臣之前,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长安的疑云尽可消散。
但这对朱晏亭,就是最差的时候。
再早一些、或者哪怕再晚一些,都比现在要好。
她已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任亲戚、掌朝事,就算是迫不得已,也已犯下趁病擅权的大错。
在这个大错下,丞相还没杀,大鱼没有上钩,太子送走了,桂宫还风平浪静,她的暴露野心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作为,封朱恂朱灵只能看作谋私。
更何况,她已在尚书台发现了齐凌遇刺之事的秘密。
如果此刻齐凌醒来,她百口莫辩,还会连累太子。
失而复得,惊心动魄。
得而复失,为之奈何。
其实并没有想太久,一刹那,万念骤涌,心跳如鼓,物我皆忘。
那碗药端在手里,看向他因渴水而微微蹙眉的面庞时,所有往事来事,皆是云烟。
她已入死局,从来都在深渊之中,从来没有更多的选择。
“原谅我。”
朱晏亭独自一人,喂下了那碗令他昏睡的药。
重新坐回了前殿虚假蜡影笼罩的凤座。
日入时,令赵睿持节,秘密护后殿。
等待亲手埋下去火种,被一夜东风所催,烧成了满城烽火。
……
“殿下。”鸾刀再唤一道,细问:“你再想想,他看见你喂药了吗?”
朱晏亭摇头:“我不知道……也许……肯定没有。如果看见了,他不会喝的。”
鸾刀从未见她慌乱到这个地步,也心中惶然,握紧她冰凉的手,送到自己袖管中。
“我的殿下。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连鸾刀都知道,她犯下了所有当权者绝不能容忍的大错:趁病擅权、诛杀异己、祸乱朝纲,更甚者,祸水直接引桂宫,让刀兵杀到龙榻之前。
即便是君王爱她到骨子里,也绝不会再容忍她。
至高无上的权力卧榻之侧,何时容得旁人酣睡?
“你这是自毁啊。”鸾刀长叹道:“成大事者要狠,可殿下怎么这么糊涂,怎么总是就狠了半途,怎就不索性……”
怎不索性喂下毒药,横竖反正,他也喝了。
朱晏亭闻言,抬起眼来,幽幽的望向她。
这双眼睛才流过泪,睫毛卷湿打缕,眸里晶莹明澈,似乎把所有暗色都随着泪水洗干净了。
她再看向熟睡的齐昱,与鸾刀走到外间。
这些年椒房殿的休整去掉许多屏障间隔,隔断少了,又多用水精、鸾木等青缥之物,殿宇显得空灵,再摒去侍女,长宇寥落,足音回荡。
雪白氍毹直铺往门外洒落一地的月光,与之融为一色。
朱晏亭情绪逐渐平复下来,随意的推开一扇门。
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乌雀栖南枝,一阶长空。
鸾刀俯身低头为她挽裙。
“殿下累了,先去沐浴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决断。”
“昭台使人昏昏,椒房使人昭昭,我今日才看见,你长白发了。”
鸾刀闻言,透出几许惶惶之色:“奴婢如果一直在宫里,也是长信宫的老人了。也许也并非……端懿皇太后将我赐给长公主,陪嫁去了章华。如果没去章华,奴婢是端懿皇后的人,或许已经被先太后刺死了。长公主对我有再造之恩。”
“老死章华,好于死在宫中……”朱晏亭喃喃着,问:“为什么当初我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跳下丹鸾台,跟随我走呢?”
“为了报答长公主对我的恩情……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奴婢万死难辞。”
“我最近才想明白,我其实一直没接受娘已经走了。”朱晏亭笑道:“也许是太想念她,也许是我的少年过的太风光、太顺遂了,像一场美梦。所有跟她有关的人,我都会拼死留住。其实我早该知道,我谁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