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255)
为何这么重要的事,他现在才意识到!
他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奋力梗着脖子抬起头,却只能看到几级台阶,看不到皇帝的衣角。
“皇兄!皇兄!是中常侍周清误我!”齐渐如砧上之鱼,手脚乱动,满面涕泗横流,大声辩解:“我那日为救皇兄负伤,是他——是他蛊惑我,说皇兄圣体堪忧,为了齐家江山稳固,让我留在禁中,这次也是他骗我说皇兄已经驾崩了!都是妖人害我!”
架上齐渐脖颈的是一柄白虎白珠鲛佩刀,青色刀锋泛出冷意,这是护军将军赵睿的刀。
传说威武一世的豫章王就死在这把刀下。
见到他时,齐渐挣动的更厉害了。
赵睿嫌他聒噪,取出巾帕裹着塞进了嘴里。
齐凌默不作声走下阶梯,齐渐用手猛地抓住他衣角,低下头,见他口中呜呜咽咽,额上遍布青筋。
齐凌问:“你就是像方才对我那样,欺负皇后母子的吗?”
齐渐流出的泪水打湿嘴上布团,不住摇着头。
齐凌叹息,自言自语道:“今晚我问你的话,你都不回答。”
他脚步经过他伏在地上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
“杀。”
……
亥时一刻,明光殿宫门重新敞开。
郑安惊闻皇帝并未驾崩,桂宫后殿竟然藏了伏兵,彻头彻尾是中了圈套。
护军将军赵睿传圣谕,号令:桂宫失陷过在中郎将刘凤之,余皆无罪,诛逆平乱,封赏不误。
雷霆般接管了连连溃败的御前羽林军。
皇帝亲自坐镇,赵睿操刀,羽林军军心大稳,从进退犹疑不知会不会遭到事后清算的疑兵,变成了争抢人头邀功的虎狼兵。
丧失了所有优势的郑安兵败之势如山倒,车骑都尉师广阵亡,郑安被生擒。
郑安被五花大绑带来面圣,见殿中血水尸首皆已净,只惨黄灯中、柔毯之上,齐渐和周清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已经摆在一紫檀深盘,齐渐在中,周清在左,一枯瘦少年,一苍皮鹤发,眼口大张,皆是死不瞑目,右边空置一位。
郑安愕然问:“我将在此?”
齐凌笑道:“请舅舅上路。”
郑安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捶胸顿足,又是嚎泣:“上当了。”
他挣动得厉害,殿上挂的灯摇晃,细细烟灰洒下,迷了眼睛。
这位军功赫赫,郑氏一门实际上的主心骨,此刻像无赖孩童一般在地上又滚又哭又笑。
他忽而坐起,长声泣道:“陛下,是皇后为了扫除异己,故意放出陛下驾崩的消息!她挑拨丞相与舞阳,令我等不知宫内情状,独她一手遮天,再放出君上晏驾之谣……我们……我们是被她精心罗织的计谋一步一步逼反的!不是她突然发难,丞相此刻还跪在禁中等消息呐。陛下,妖后为了一己之私,不惜生灵涂炭,搅动兵灾,置万民置社稷于险境,其心可诛,其罪罄竹难书!其行恶毒至极!狠毒至极!三郎,舅舅将死,这都是肺腑之言 ,你要睁眼看看,莫受奸人蒙蔽,做了妇人的掌中子、手中刃还不自知,先帝先太后在泉下如何得安眠啊?!”
齐凌冷冷一笑,道:“伏桂宫内应八百人,眼线不可计数、携刀入宫,剑履上殿、虐杀中书谒者令、欺掳太子、乍称太子崩,推恒王渐为帝——桩桩件件,都是皇后逼着你长亭侯做的?舅舅,你倒有脸提先帝先太后?”
郑安一时哑然,怔然良久道:“非常之时……换了谁……都会……”
齐凌久病初愈,精力不济,无意再与他多言,挥了挥手。
郑安被带了出去,他不甘就死,如刚正谏士一般,瞪着眼,吹胡子,挣着腿。
“燕至,啄王孙!啄王孙!”
“祸水……不可留!”
“……我主”
“明鉴……”
…
月亮升得更高了。
约莫升到中天之时,随华灯慢慢燃起,桂宫掩埋在黑暗中的轮廓重新浮凸出来,长长阶梯渐次被照亮,自上而下,像一级一级从虚空中生出来。
她逶迤向下,足踏之处始终在暗里,灯光也没能追上。
双阙侧停了一驾车。
车上探出搀扶她的手:“一切都准备好了,太子殿下在未央宫,长安十二门、武库、北军都在我们手里。”
她再往回看了一眼。
“快走,他在找你。”
她放下软罗,眼前从万盏华灯的楼台宫阙,变作帘幕上雾蒙蒙的天水之缥。
让她想起写在明光殿里的字,绢底也是幽幽深紫斑驳的雪青,她的字像写在水里,也像写在血上。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取自屈子《思美人》,在郑安死前的表演后变得更加有趣起来,这将是齐凌今夜看到的第二次“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