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228)
这想法只能做台风迅猛一时,上次与长子次子商议致仕,他二人回信中百般哭劝挽留。说这几年仕途坎坷,俸禄进项还不够孝敬上官讨好同僚,一直挖肉补疮苦苦支应,就盼着能再往上走走,早日脱离夹板气。父亲在京里任高官,上司还肯给他们三分薄面,若离了这层依靠,不知还要受多少苦。
柳家的香火最要紧,儿子们就是柳邦彦的命根,为着他们的前途他连老命都豁得出去,遑论尊严?
枯坐着生了一场闷气,仍劝自己宽心忍耐。
不久,范慧娘领着柳竹秋来了。
女儿离家出走近一个月,柳邦彦对她的愤恨已多半转为牵挂,现下心情郁闷更懒得同她算账,听说她是回来认错的,只想尽快修和,等她磕头赔罪便命她起来。
范慧娘替父女俩说和,帮柳竹秋理着衣裙说:“你不在这段时间,你爹吃饭都没胃口,看看,都瘦了一大圈了。”
又对丈夫说:“阿秋也瘦了,瞧这胳膊和手,快成皮包骨头了。我知道老三家的厨子手艺不行,做的菜肯定不合她口味,待会儿去让厨房炖点海参燕窝,给你们爷俩好好补补。”
柳邦彦端详女儿,是比过去清减了,想来定是为柳丹的官司操心所致,迟疑一阵问:“秋蕙母子还好吗?”
随后问起官司进展。
柳竹秋就想跟他谈这事,隐蔽发招:“全靠那温孝廉鼎力相助,圣上已批准让贾栋偿命了,只是目前还缺少实证证明他剽窃的文章是温如做的,不好帮温如恢复功名。”
范慧娘忍不住问:“我听说那温霄寒为打赢这场官司连命都不要了,他几时跟柳丹结拜的?怎么对他这么好?”
柳竹秋瞥了瞥父亲,向继母解释:“听说是三哥介绍他们认识的,温孝廉很欣赏温如的才华,本身又跟贾栋有仇,义愤加私怨才会奋不顾身。”
“他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去敲登闻鼓,我只是听人说起就唬得心口直跳呢。”
“太太也听说了?”
“是啊,那么大的事,京里早传遍了。你们听到的肯定更多吧。”
“嗯,外面是有很多人议论,不光有夸温孝廉的,还有骂咱们家的。”
说者有心,听者着急,范慧娘忙问:“他们干嘛骂我们家?”
柳竹秋知道父亲在等说明,有意沉默,在范慧娘催促下方郁郁道:“外面不少人知道温如原是柳家的家奴,现在还在替我们打理产业。按说他有事,最该出面的是我们。外人只见温孝廉替温如上下奔走,而柳家纹丝不动,就说我们还不如家里的房客重情义,还说……”
她猝然住口,范慧娘欲追问,见她眼珠朝丈夫一方转动,明白那些非议定是针对柳邦彦的,便不敢吱声。
柳邦彦知道他已是世人眼里的自私小人,已猜出柳竹秋未出口的话,结合今天在蓬莱馆的经历,再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对妻子说:“你不是要让厨房加菜吗?那就去吧。”
范慧娘知他要与柳竹秋谈话,识趣地走了。
父女俩一坐一立,木然无语,内心都似沙场点兵,人喊马嘶。
柳邦彦踌躇多时,终于拔开锈死的刀鞘,试探问道:“只要有人能证明文章是柳丹写的,就给他恢复功名,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知道宋妙仙的激将法奏效了,柳竹秋藏好雀喜,默默点头。
她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里,良知与怯懦正上演鏖战,暗中焦急地为他鼓劲。
又过了好一会儿,柳邦彦总算下定决心,长长一叹后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沉声表态:“明天我去公堂替柳丹作证吧。”
柳竹秋像协助他打出了大胜仗,欣然怒放地上前跪在他膝边。
“老爷真想通了?”
柳邦彦无奈皱眉:“官司就差这定音捶了,我再怎么说都得帮柳丹一把,不然老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也不好受呀。”
柳竹秋笑着抓住他的手:“有您的证词就万无一失了。”
柳邦彦苦笑:“你太天真了,柳丹原是家里的奴仆,我只靠嘴说人家也会怀疑我这个故主在偏袒他。”
“那老爷有何高见?”
“唉,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那次拿到柳丹的试卷,我以为他一定会中举,就想把那些文章放到《闾望集》里。第二天就送去崇明书局制版了,现在还没顾上撤回来。”
诗书之家时兴将家庭成员的文学作品编撰成书册出版,用做赠人、发售、留念。
柳邦彦去年开始整理他和四个子女的手稿,想编一本文集,名字都取好了,叫做《闾望集》。
集册中有一个目录是专门收录八股文的,他想柳丹也算家中子系,加入他中举的文章既有纪念价值,对外展示时也更光彩,便做主收录了他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