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19)
张体乾咬着嘴唇,犹豫半晌反问:“听说先生也逛妓院,名教讲究‘存天理,去人欲’,您认为您这种行为妥当吗?”
柳竹秋笑道:“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孟子也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⑦,可见古之先贤并不反对好色,认为这是人的自然天性。我是与锦云楼的妙仙姑娘交好,但始终只同她一人来往。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⑧,我对情人的专一就相当于名教最讲求的‘忠信’,遵照宣圣⑨的教诲,像好色一样好德,有何不妥?”
“禁欲”是程朱理学兴出来的规矩,当代科举考试都围绕这套理论出题评审。男人若想进学,必须背诵钻研,心里面信不信,行动上守不守则是另一回事。
柳竹秋念书时最不爱看这些,时常针对批判,斥之为“伪学”。此时用“歪理”应付顽童的找茬正合适。
张体乾被说得心悦诚服,他捉弄以前那些塾师,是嫌他们都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学堂上满口仁义道德,出门后就去吃喝嫖赌。今天东家的姐儿脸蛋好,明天西家的姑娘身段娇,甚而睡小倌偷尼姑,水旱并行,荤素不忌,一个比一个下流。他深恶痛绝,才想法设法赶他们走。
此番这个温先生文武双全,言行做派磊落不羁,有资格为人师表。
他心甘情愿拜了老师,此后柳竹秋每五日去张家授课,每次他都听说听教,不到一年读完了《四书》,还能写上两篇简单的诗词。
张选志那欢喜劲儿比甘蔗拌蜜糖还甜,将柳竹秋奉为上宾,唯恐相待不周。
听说温霄寒搅进科举舞弊案,他很心急,生怕这教书先生有个好歹,耽误宝贝孙子的前程。在庆德帝身边察言观色,见机替他开脱。
庆德帝素闻温霄寒才名,阅览他写在飞花楼的五篇文章,忍不住击节赞叹,才给牛敦厚下了“若无嫌疑,许释放宁家”的谕旨。
柳竹秋辞出顺天府衙时暮色已深。瑞福正牵着马在大门外迎候,她小声吩咐:“你速速回去向三爷和三奶奶报平安,我先去锦云楼知会妙仙姐姐,免得她为我担忧。”
瑞福去后,旁边走来一个老仆,她认得是萧其臻的家奴郭四。
“温孝廉,我家老爷记挂您的安危,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了。您没事吧?”
柳竹秋与萧其臻道别时见他灼急得几乎失态,相信若不是为避嫌疑,他定会亲来问候,单从道义立场出发也属不易,真真做到了“先行其言,而后从之。⑩”
“牛府尹已替我洗清嫌疑,我急着回家,改日再登门向萧大人道谢。”
郭四双手奉上一叠信笺:“我家老爷说,往后温孝廉若须帮忙,可用这信笺传讯给他,他定会竭力相助。”
柳竹秋微微一怔,道谢接过信笺。
她对萧其臻依然兴趣缺缺,大概是“好色”的天性作祟,对这男人提不起“性、致”,但择偶一事“理性”同样重要,谁让女人的选择权太小,只能嫁一个丈夫?天下本无尽善尽美之人,确定品行才干不错,就该试着培养兴趣。
作者有话说:
①桌桁:桌面下的横杠。
②仪宾:明代对宗室亲王﹑郡王之婿的称谓。
③贤契:意思是对晚辈或子侄辈的敬称。
④史载:东汉宦官曹腾收同族曹嵩为养子,曹操即曹嵩之子。
⑤《类篇》:北宋司马光编撰的字典。
⑥出自《论语:卫灵公篇》
⑦语出《孟子·万章上》
⑧出自《论语·学而》
⑨汉平帝元始元年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此后历代王朝皆尊孔子为圣人或称“宣圣”。
⑩出自《论语·为政》
第七章
柳竹秋骑马穿城而行,不久来到皇城下。人定时分,车马稀疏,灯火阑珊,巍峨宫墙直插天宇,顶端锯齿状的墙垛仿似巨兽的牙齿,月亮遭到啃食,残缺不全地躺在流云里,月光凄迷如泪水。
她行至宣仁庙附近,见几个行人提着灯笼立在一处墙边围观,走近后驻马查看,橙黄光线复原了墙壁的猩红,分明映衬出一个用炭笔描绘的图像:一只戴官帽的兔子。
寥寥数笔,画工粗糙拙劣,像是顽童信手涂鸦。
皇城乃天子居所,神圣庄严之地,不容亵渎,再说墙内外时刻都有禁卫巡逻,要寻隙涂画谈何容易,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搞恶作剧?
柳竹秋看到那兔子画像便讶然一愣。兔字上面加个宝盖头是个冤字,可不就是兔子戴帽吗?戴的还是官帽,即表示冤情是官员制造的,定是某桩案件的苦主在鸣冤。
律法有定:凡是制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播用以迷惑大众者,一概斩首。在宫墙上绘制讽刺官府的图画,既是造妖言,又是大不敬,被捕后很可能凌迟处死。此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见冤情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