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623)
确在一片空林之中。
眼前院落亦普通,便如她入白国以来所见任何一处寻常人家。菜圃青绿,花树缤纷,木制的两层房子常年受南国密林滋养,有种润泽感。
车夫垂手恭立在侧,不见异常。阮雪音也便慢吞吞信步进去,边走边看,终至檐下。
两扇的门大开着,开得格外周正,一副迎客之姿。就着此般视野她放眼往里看,极目皆是字,一幅幅高挂在墙上垂下来,倒叫她想起锁宁城地下赌坊上官宴那间字画室。
不同的是,这里只有字,没有画。
且不是一般的字。似画非画,似符非符,个个复杂如鬼画符,放在从前她一个都不认识。
也是今非昔比了。
她依然站在门前,随便挑了一幅开始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
最后那字她认不出,好在整句是认得的。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长门赋》。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她动了动眉心。
字复杂,字形也便比普通文字要大,因此每一幅都只一句,这头两句已是两幅字。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
我之所行,何等愚蠢,不过只为了博取郎君欢心。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请给我机会容我泣诉,盼郎君还能予我回音。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宫怨第一赋,果然字字凄清,一情一景皆堪怜。阮雪音从前不解此间风情,只认此赋文采斐然、涓涓而亮烈,今时今日立于此处,循水书之构字逻辑逐句慢读,倒真读出来绵绵哀怨,深长以至于绝望。
浩浩汤汤的《长门赋》,每句一幅。她终于迈步过门槛,方见四壁皆是白纸落字,所有字幅合在一处,正是全诗。
“姐姐来了。”
便在她辗转一圈扫过满墙水书之后,一道少女声清脆如银铃起。
去年第一次见是在宫宴上。四月初南薰阁,阮雪音记得很清楚。说是宫宴,更像家宴,主要目的是让四位夫人正式照个面,顾星朗并未出席。
她到得最晚,还带着暗沉肤色颊边红痕,走进去座上三人皆侧目,橘粉色的段惜润笑盈盈开口:
“珮夫人这边坐。”
东侧第一席,她的邻席,如此座次之后再没变过。
就是这道银铃声,永远纯真善意,人世繁花。
阮雪音看了一眼大开的木门外浓荫遮蔽的南国碧落,忽觉得时间奔逝的速度比流水更快。
她出神半刻,收回目光,终转身,
“惜润。”
第427章 长门赋(中)
两个人都在笑。
阮雪音自知此刻笑得难看,人在病中,面色惨白,薄汗亦沾染得颊色不匀。
但段惜润一如既往好看,婴儿般糯白肌肤,小圆脸,大圆眼,粉色轻衫如夏日翩蝶。
她身后一方矮几,几上一盏酒壶,旁边两碟花瓣糕,像极了采露殿的午茶。
“韵水将乱,父君的意思,姐姐便不要再去了,嘱我出城来送。”
此一句开场白怪异,但阮雪音已经不想细究她说辞。
“你呢,不和我一起回去么?”她缓步朝她过去,率先坐到了矮几一侧。
“自然不能。”段惜润摇头,有些讶于对方就这么坐了下去,呆一瞬继续:
“生死攸关时候,身为人女,必得陪父母将这一关过了,待大局定下,我再回去。”她亦坐而相对,自袖中拿出一封信,“还请姐姐带此信回去交与君上,今年天长节,润儿应该要缺席,且无法筵席上献礼了。晚些时候再补。”
阮雪音低头看一瞬那封信和递信那只糯白的手。
“好。”她接过来。
“都说送行要饮酒,”段惜润盈盈笑,再拿酒壶,一人一盏斟满,极连贯,“我顺手从母后那里要得了些甜米酒,说是新酿的,不辣,咱们今日便饮这个吧。”
那酒壶细巧,不像什么转心壶。她动作连贯,更不像拨动过什么机要。
阮雪音刚举盏,段惜润已经一仰而尽,扬着空杯嫣然而笑,“我先干了。”
米酒浑白,入口鲜甜,阮雪音不是没喝过,且相当喜欢。
米酒浊白,映不出面庞,但她知道自己此刻难看,该是比先前更甚。
而终于一仰头也干了。
“姐姐与我都喜甜,这酒叫我们两个对饮,再合适不过。”段惜润继续笑,又斟,复饮,“来。”
“不过是我先走,你过些时日也要回去,哪里需要这般送行,还一杯接一杯地喝。”阮雪音也笑,执杯与她相碰,再饮。
“男子间感情好,往往以酒和之。我与姐姐自认识以来一直投缘,早该共饮一场。”她依旧笑,嘴角尽处却含了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