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352)
阮雪音只觉一大口闷气涌上心头,酝在胸腔无论如何不能靠意志消化。她什么都无所谓,万般俱能适应,唯独讨厌睡不够觉,更讨厌在困极之时被强行拉起来——
还是拉出这么暖这么软的被窝,再次裹一大身行头钻进风雪里。
“夫人——”
便见阮雪音腾地翻身而起,掀了被子,盯着云玺恨恨道:“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刚过亥时。夫人睡了一个多时辰。”
才一个多时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她怔在床上半晌,心脑打架,想到这会儿如果是竞庭歌,一定熄灯钻被窝说不去就不去。
但她不是竞庭歌。她在某程度上对于规矩的遵守,诚如那丫头所言,像是与生俱来,二十年静静流淌在血液里。一个公主的天分。
她依然浑浑噩噩,依然拎不清今夕何夕,但她下床着了地。云玺三下五除二给她套好了行头,拿上了斗篷,回身一看头发还没梳——
倒是挽了个髻,披散下来的部分也柔顺,不至于凌乱;但什么都没有,珠翠、耳饰通通缺,这么进挽澜殿,实在不合礼数。
眼看穿衣服已经又耽搁了些时间,云玺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再拾掇一把头发。阮雪音却根本未觉不妥,当然更可能是没意识到,看着对方冷冷问:
“又不急了?不去了?”
这话说的,仿佛是自己巴巴要去。云玺无奈,心一横还是赶时间要紧,于是扶了阮雪音往殿外去。
真冷。
斗篷已经裹好,但她刚从被窝里出来,又经过一番彻头彻尾的沐浴浑身清透,骤然入风雪,仍是一连两个激灵。云玺搀了她上辇,又将一个热乎乎手炉塞进她怀里——
好多了。
夜色深寂。飞雪在空中打转,轻盈如羽毛。没什么声音,只有风声不时掠过层叠宫阙,带起气流穿梭,引动回响空灵如寒山晚钟。
但雪落是无声的。这才是初雪天该有的样子。二十年前十一月二十二的锁宁城,终究不寻常,不寻常而叫人总忍不住往回追。
飞雪中的挽澜殿也格外静谧。前庭灯少,御书房似也熄了烛火,阮雪音跟着涤砚往里走,至第二进院落终是问道:
“这是去哪儿?”
“回夫人,入冬天冷,君上夜里都是在暖阁处理事务。暖阁在寝殿西侧,连着小段廊道,您进去往西多走几步便可。”
阮雪音点头,抬步往里去。寝殿门口候着两名宫人,见她过来赶紧恭身,阮雪音略一颔首,迈步跨过门槛——
寝殿她是来过的,印象最深刻是那一级一级缓而开阔的大理石阶。一级宽阶是一重玉白纱帘,总共七重,层层叠叠,此刻都好好挽在两旁,自然因为顾星朗还在理事。
那时候过来没注意,今日听涤砚一说,她才发现寝殿西侧确有一条廊道,纱帘低垂,通常走进来便以为是众多点缀装饰中的一项,不会想到其后还别有洞天。
但自然是有暖阁的。数九寒天,各国宫室都必有暖阁,更何况君王殿。
她掀了纱帘进去,廊道不窄也不长,两侧摆了些松枝盆栽,烛火玲珑,将那些经过悉心修剪的枝桠衬得愈发精致。走了也就最多十来步,右手边出现一方高大门框,只有框,没有门,开放空间,正是西暖阁。
顾星朗坐在尽头处书案前灯下,正凝神看一张纸。
“君上万安。”
她站在门框下,没有迈步,先发出一道声省得突然至跟前吓着人。
顾星朗抬头。
十天,像过了十年。隔着相当距离,她好端端立在门框下纱帘间,一身湖色,一头青丝,眼波未动却清潋如山林色深涧水。
他凝她半晌,千回百转却是想不出一句开场白。
又过了半晌。
“回来也不过来,”他一顿,“复个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夜宿挽澜殿(二)
复命?我自己的事,跟你复什么命?
她怔忡一瞬,自觉精力不济也不想同他掰扯,道:“太困了。回来收拾完就睡了。”
十日没见,居然还是睡觉最重要。重要过十日没见,山水相隔。
这般想着,他心生怪异,暗忖自己跟睡觉较什么劲?
“看来此趟回去,收获颇丰,费了不少心脑。”
确实费了些心脑,却没什么收获。阮雪音暗道,默默叹气,又深觉此刻状态不佳,无从讨论。
也没想好要不要同他讨论。
“改日吧。脑子还乱着,听了许多话,却没消化明白。待理清楚些了,再来向君上讨教。”
她不是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三分距离,三分客气,三分你是你我是我“君上臣妾”的规矩。除却一些非常时刻,一些防不胜防心意相通的时刻,大多数时候,他们其实都是这么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