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1528)
这临时的卧榻不够软,被子却够厚,裹一双人在其中,将浩瀚天地都隔绝。
顾星朗不眨眼,痴凝怀中人的睡颜。
肤如玉透,羽睫深覆,绯色的浪潮还未彻底褪,泪痕半干,清冷而楚楚。
他觉得她哪里都变了。
又哪里都没变。
该因太久未经人事,她生涩得像是初次。
那些粗布衣裳亦如催命符,更衬她玉骨冰肌。
他因此被焚烧了意志,试图怜惜,却是无法克制。
小雪。他依然不敢眨眼,只怕瞬息功夫她便会再次消失。
又忍不住微笑,带些小心翼翼地,不想这失而复得的狂喜被任何人察觉,最好老天爷也别知道——心中至爱要彻底藏起,藏好,才不会遭人嫉恨,才不会失去。
他半低头,轻吻她的额。
而至眉心,眉梢,眼睑,鼻尖,唇角。
完全不够。他本拢她在怀,又紧了紧,那橙花香不如昔年纯粹,似混了树叶或某种草木的气味——依然很好闻,她的香味总是最好闻的。
下一刻有响动传来。
话很少,多为拳脚之声。他蹙眉,稍忖,翻身而起,帮阮雪音掖好被子,踩过满地狼藉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走到帐门口。
“让他过来。”
四个围一个,激战正酣,但主君开口,哪怕声不大,没人会听不见。
阮仲提着刀便往这头来,立时被两人左右扣住肩臂,纪齐上前,卸了那把刀,又从头到脚仔细搜一遍,方令撤手。
黑沉沉的冰冻夜,厚积的雪地被踏得震响。
阮仲徒手而具千钧之势,顾星朗却意兴阑珊,虚披的袍子拽地,噙了很淡的笑意等他。
足够近了,他先看见他歪斜不整的中衣之下,硬韧的肌肤之间,有抓痕。
那样的位置与形态,只能是因挣扎抗拒。
这是她的抓痕。
周身血液瞬间冲至头顶,阮仲拳头已握紧,仍秉着最后一点理智咬牙问:“她呢?”
“已经睡下了。”顾星朗平静答。
阮仲的右拳在最后一个字音尾处挥起落下。
顾星朗不躲也没还手,几乎要倒地,又被对方狠狠攥住衣襟:
“你这混蛋!你,”阮仲声颤,“你怎能这样对她,怎么舍得!”
纪齐与另外三人已是冲奔而来,被顾星朗抬手制止。
“从景弘十年算起,已近四年。”顾星朗似全不觉痛,声沉而定,“你照顾她近四年,所以我受你四拳,以作答谢。旁的你还想要什么,尽管提,能答应的,我都会尽力。”
第二拳便在最后一个字未结束时落下。
顾星朗轰然倒地。
阮仲蹲下再次攥住他衣襟,将他半拉起,“她要跟我回家。”
“她的家在祁宫。”
“她已经离开你了!”
“她是不得已!”顾星朗终于失了冷静,“她离开也是为了我,她心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你跟我一样清楚!”他眼红欲裂,一字一顿:
“她,是,我,的。”
阮仲高高挥起第三拳。
却没落到顾星朗身上,只是颓然地,重重砸向地面。
他整个人亦随之松懈,坐到地上,满目怆然。
“她就要答应我了。”他喃喃,“不,她已经答应我了。”白日种种,分明默许,“她答应试一试,与我相伴余生。不是你。”他很慢地抬眼,
“不是你,顾星朗。”
响鼓无需重锤。
这番话便是响鼓。
白日牵手情景,夫妇之词,她对他的冷漠抗拒,每一项都在证实:阮仲没有撒谎。
顾星朗忽就觉得被击垮了。
心脑皆空白,许久才茫然去看天。深蓝夜幕上星子疏落,亮白的光,似一把又一把寒刃。
“让我过去!舅舅!”
万籁俱寂中响起一声,清脆如铃,帐前二人同时回头,扎着双髻的小女童就立在不远,雪夜精灵般,脖子周围一圈风毛轻轻摇动。
素日跟阮雪音一起,只觉那张脸肖似娘亲。真与顾星朗同处一幅画面,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女儿究竟是像爹的。
尤其那双星眸,暗夜里亦闪着夺目明光。
“朝朝。”顾星朗轻唤,眼与鼻瞬间酸胀,控不住泪意。
纪齐一干人便知不用再拦,眼看着孩子踩着积雪哒哒哒小跑,直跑到阮仲身边。
“舅舅受伤了吗?”
第九百四十九章 折腰
今日是一月初八。明日正是朝朝生辰。
五岁生辰。
而一岁半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了。
五岁的孩子还会记得一岁半之前的事么?她有没有问过爹爹在哪里,娘亲又是如何答她的?
顾星朗动不了,移不开眼,心中千般翻覆,竟忘了该酸楚该嫉妒。
他的女儿眼里没他,急吼吼只想知道另一个男人有否受伤,可受伤的分明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