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1417)
竞庭歌刚要答应,忽听身后兵马声隆隆,初时太远似风鸣,近些了方清晰。
她与上官宴同时变脸,同时看顾星朗。
“别无他意。”顾星朗云淡风轻,“上官大人带这么些人雄踞对面,本君胆小,不得不也将阵势拉足。待各自南北,兵马自散。”
驻守祁北两朝的老将戚广领银甲的精锐逼近,停驻,主君身后列阵。暮色沉降至无,夜色正在扩散,放眼望黑压压一片,人数显然比上官宴那头多。
多得多。
顾星朗想过上官宴可能会不让他走,这一手准备原带了五分生死之战的意味。
那小子却不让人失望,竟留了两分实心,真打算放他回霁都。
所以“别无他意”之句,也是实言。
但兵马声第三次响起来。
更加轰隆,黑甲的蔚国骑兵行在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南下官道上,因太过熟悉,势如破竹。
蔚南边境原是留了两万守军的,自都是霍衍的人。
此刻万川归海般声势,叫人疑惑是蔚南守军与自苍梧而来的精锐正在汇聚。
小个子、笑起来有梨涡的霍衍,一身战甲乍现在迅速浓沉的暗夜里。
他许久没笑过了。浅得要看不见的梨涡像两道伤痛的痕,嵌在死寂的脸上,徒增凶戾。
上官宴知他为何而来,忧心之下竟有三分欣慰,诉诸言语只是平静一句:“局面初定,大将军该照约定镇守苍梧。”
“上官大人徇一己之私将铸成大错!本将军若不来,才是错失良机、有愧家国!”
这一己之私,指竞庭歌也指顾星朗:
苍梧一役已坐实上官宴愿为美人折腰;
同时整个青川如今盛传:他与顾星朗的情谊,在祁为臣两年多还在其次——根本始于十年前,乃少年挚友。
所以这番话的结论也很明显,霍衍不能对上官宴的私心妥协,要一锅端了祁蔚二君。
兵马声不歇,仍在蔚南的上空聚集翻涌,是更多兵马正汇集。
北国夜空广袤,星子罗列如棋,场间擅天象的三人同时仰脸,只觉万象低垂,真实的星图明灭着似就要砸下来。
夏杳袅和阮墨兮许久收不回目光。
阮雪音低头看曜星幛,眼见那白日里瞧不分明的青金轨迹,慢慢流动起来。
“他们交出了曜星幛山河盘,皇后母女也——”上官宴试图另辟蹊径拖一拖,以谋后动。
“那两块石头与我何干!”霍衍却狠声打断,策马逼近,“倒是皇后,”
因方才说定,阮墨兮母女已被押入蔚境。
霍衍的小个头衬着身下高马,有些不协调,分明的梨涡带着更分明的凶戾,更不协调。“是你勾引霍启,令他失足犯错,令我家族万劫不复。”
勾引一词不准确。阮墨兮蹙了蹙眉,抬头想辩解,刚起势,眼前暗赤一片。
原本该是鲜红,夜色将其染得晦暗,她自己的血。
鲜血溅到夏杳袅脸上,她有些疑惑,想转头看,刚转一半,也只看见暗赤一片纷纷扬扬。
霍衍面如平湖,收刀向上官宴:“这两块石头,你喜欢,便送你了。”
不远处阮雪音就那么瞧着母女俩的背影僵直,头颅半悬,某一刻轰然倒下去。
并非头回见杀戮,她仍是被近在咫尺的手起刀落,慑得浑身冰凉。
朝朝已被送回车中,阿岩也一直在慕容峋怀里,小脸被父亲转向了另一侧。
“毕竟是有一半血缘的妹妹,没法无动于衷吧。”上官妧道。
这一刻到来之前阮雪音几乎要忘记这项事实。
就像阮墨兮每一次唤六姐姐,也都只出于功利计算,从没有哪一次是真动了姐妹亲人的情意。
不出自一母,不一处长大,因种种缘故冷淡、交恶甚至对立,尚不如各自天涯的陌生人。
以至于她无法回答上官妧这一问,甚至不确定胸中剧烈的起伏是否因为不忍。
还是遗憾呢?到底血脉相连,总该道别。而凶猛向前的命运之潮直接剥夺了选项,给出唯一结果,没能道别就成了那个该选之项,成了遗憾。
人心如深海,她亦不能幸免。
顾星朗靠近,原想握她的手,觉得不够,展臂揽住了她的人。
世事有时不讲道理,也就不必说理,言语苍白,但陪伴总是管用。
“殿下原本会饶她性命吧。”上官妧轻声,“跟彼时阮仲一样,将死亡之惩做给天下人看,以固皇室威望,然后生囚,留一线仁心。我从前不明白,最近倒觉是个好法子。”
“闻知阿姌死讯时,你是何心情?”
阮雪音想起她多年前景况与此刻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处,故发问。
上官妧却错以为她是在拿旧事讥讽,回应适才“无动于衷”之言,一时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