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狱之内,连呼吸声都压抑到无形,寂然若死。
这是郑玉衡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动怒。
但他隐隐觉得,这股怒火并没有烧向周尧,而是烧向了她自己。
董灵鹫放下茶盏,轻轻地扶住了座椅的扶手,低声道:“周御史,以御史如今的俸禄,一支金簪,等一等,真的攒不够吗?”
周尧跪伏在地上,他羞愧难当,恨不能立即死去。
内狱刑讯,从来没有到过这种境地。
董灵鹫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跟许祥道:“记录供词。”
许祥这才回神,垂首应道:“是。”
刚刚被刑具束缚着,却还昂首挺胸、怀着傲骨瞧不起阉宦的御史,如今卸去刑具,却因为一时糊涂、行查踏错,变成一滩堕落的烂泥。
许祥问什么,他便哑着嗓子答什么,再无半分迟疑。
这期间,董灵鹫只是旁观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然平静,怒意在她脸上只出现了一瞬,那种烧透骨骼的烈焰,顷刻间便被潮水淹没。只有郑玉衡不这么认为。
他侍立在侧,仔细地观察着董灵鹫的神情,悄然探手过去,依偎着她的袖口,指节很轻柔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董灵鹫偏头看了他一眼。
郑玉衡没有说话,只是笨拙地、安慰地覆着她的手,墨眸安静地凝望着她,眼中担忧。
董灵鹫道:“没事。”
郑玉衡说:“娘娘可以伤心的。”
董灵鹫微微笑了一下,跟他道:“哀家伤心什么?”
“是人就可以伤心。”他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娘娘为谁伤心都可以。”
董灵鹫叹了口气,觉得他对自己的情绪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不答,郑玉衡也没有问下去,只是想,如果天地神佛有知,能够聆听他的愿望,情愿娘娘一世只对他笑,不为他伤心。
……
从内狱回来之后,董灵鹫好好地洗漱休息了一下,把心中的包袱丢到一旁。如果不是了解她的为人,众人几乎以为她要放过那位地位非比寻常的太子太师了。
次日,大约辰时过后,董灵鹫第一次接见了周尧的家人。在此之前,她其实只是从麒麟卫的描述中模糊地得到这两人的形貌,并不曾真的见过。
周尧的发妻姓柳,小字燕娘,生得亭亭玉立。而那个小女孩儿,也的确是三四岁的幼龄、娇憨可爱。
董灵鹫对这女孩儿笑了笑,小姑娘就挣脱她娘亲的手,分明怯生生的,却又大着胆子靠过来,依偎在太后娘娘怀里,就如同董灵鹫预料的那样,她童言稚语地询问周尧的下落。
董灵鹫摸了摸女孩未长成的细软鬓发,轻声道:“他去为哀家办一件事了。”
女孩眨眼,积极地问道:“是什么事?奴奴想见爹爹。”
原来这个女孩儿叫奴奴。
董灵鹫道:“一件为国为民的大事。”
奴奴皱着眉头,语句磕绊地表述着:“娘亲很想爹爹,娘娘能不能让他回来,奴奴也想他了。”
董灵鹫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柳燕娘,她知道这些话是燕娘教给这孩子的,这样的童言无忌之下,才不会惹来祸事。
董灵鹫道:“他为你阿娘买簪子去了。”
说罢,太后娘娘招了招手,那位腼腆沉默的女子便上前来,她的眼周红肿不堪,可见是哭过几轮的。
董灵鹫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钗,交到柳燕娘的手里,在她开口发问之前,便率先道:“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燕娘只得低头谢恩。
她娇怯怯地问:“娘娘……”
董灵鹫将女孩儿送还给她,道:“日后你就留在宫中吧,哀家赐你做掌香夫人,为慈宁宫的待诏女史,你,还有这个孩子,从此跟周府无关。”
“可是民妇……”
“哀家答应了一个人。”董灵鹫静静地道,“照看你们母女的余生。”
柳燕娘怔然不语。
她似乎从董太后温和的审视中悟透了什么,十分迟钝地感觉到一股悲意上涌,她望着懵懂的奴奴,紧紧地攥着手帕,躬身下拜,语声碎颤:“妾……叩谢娘娘慈恩。”
作者有话说:
此处称民妇,是因为柳燕娘没有诰命。妾则是古代女子对自己的谦称。
第33章
短短三日内, 以周尧的供词为突破口,汹涌而起的波涛搅乱水面, 各方动作之下, 一份份证据积累在董灵鹫的书案上。
麒麟卫日夜守在李酌的府邸之上,只待懿旨一下,便立即下手擒人问罪。朝野内外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探听着消息, 在这种形势下, 俱有一种匪夷所思之感。
那是谁啊?李酌李老先生, 桃李满天下不说, 他还是当朝皇帝曾经的太子太师, 他立身清白,一世以德著称,有些人几乎敢敲着胸脯用脑袋担保, 这位已荣休的座师,断断不会干出贪污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