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胡话。”
“我是说真的!”他确切地道,又重复,“我是说真的。”
董灵鹫的声音很和煦,带着一股温柔的笑意:“我听一个西洋画师说过一句话,意思是,如若初见之时,便预兆离别之痛,必为意中相许相知之人。你如今便时常害这个病,以今思远,以乐思痛。”
郑玉衡抬起她的手,将一只手覆盖上来,拢住她微冷的指间,低头道:“若是在你意中,时时思痛又何妨。”
董灵鹫这样见惯世俗,居然一时被他这句话定住,心似被一团火攀着急急地烧了上来。
就这一刻,这电光石火、捉摸不到的一刹那,她竟然荒唐地后悔不能晚生二十年。
“傻话……”董灵鹫低声道。
郑玉衡不反驳,只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两人汇入人流。
京中的上元节花灯会可比宫里热闹多了,不仅人多,各色各样的吃的玩的也数不胜数,不时便能见到妙龄女子在家中婢女小厮的跟随之下,从马车上下来露面。
郑玉衡一概不认识,董灵鹫便指给他看,一个个地讲道:“这是定安伯爵府的马车,领着两个小娘子、坐在阁楼上的那个是定安伯爵夫人。”
“她年轻的时候才这么高,没想到嫁了人还能再长。十二岁的时候来我家上书塾,我跟她玩射覆,她十局赢不了一次,哭着要打我,从东府追过来……”
“这个是学台编修侍读庆越之的夫人,是续弦,比你大两岁。庆越之快七十的人了,因为娶这个续弦,先帝曾经还作诗讽刺过他。旁边的是她家嫡幼女,婉柔跟我说过,仿佛已经定了亲……”
董灵鹫语气怀念,时而多说几句,时而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两人行过灯会上满眼的彩色花灯,经过聚起来猜谜的人,走到一处高台边时,忽然抛下来不知道什么东西,红彤彤地一片。
郑玉衡下意识地接住,发现是一个红盖头,他转过头,见高台上的聚集着众人,大多都是老少爷们,见到是这样一位俊俏的公子接了,都哈哈大笑,为首之人道:“好彩头啊公子,不知公子娶亲了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等着沾沾员外的喜气,倒是让你沾到了,我给你道喜了!”
“是啊!员外家可是结了一门好姻亲,接到这个盖头,家中必有喜事,想必公子很快也能喜结连理了。”
郑玉衡转身行礼,先谢过他们,而后道:“承各位吉言,在下已有中馈,正是一位如花美眷,神仙娘子。”
对面笑得更欢,有大声玩笑的,有说他怎么不带夫人出来游玩的,还有怂恿着讨赏的。郑玉衡也不吝啬,慷慨地给了赏钱。
两人离开高台后,董灵鹫才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江湖骗子,专来骗你的。”
这是市井里的老手段了,每逢年节,弄个什么手绢、盖头、年画,专门挑着人扔过去,编个事儿,然后说上点吉祥话,就能讨赏了,如果没有赏钱,一时半会儿是离不开那里的。
郑玉衡意外道:“你也知道?”
董灵鹫道:“二十年前就是这一出戏码了。我爹也信,看来冤大头不止你一个。但明知道上当,还要上当,那就只剩你一个了。”
郑玉衡道:“大过年的……你又给了我压岁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董灵鹫敲了敲他的手背:“这词是这么用的吗?笨蛋。”
“檀娘这么聪明,不也眼睁睁地看着我上当么。再说……他们说得话也挺好的。我娘子就是这么好,世上独一无二。”
董灵鹫道:“原来是说到你心里去了,怪不得吃亏还笑。”
“我心里……”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了顿,连脚步也停下了。
两人走过灯会喧闹处,来到河水下游。比起上游的繁华,此处可以说是寂寥无人。是灯火不照的僻静之地。
半融的冰在河面上流下,远远地随着波澜流下来一批水上花灯,如湖中火莲般盘旋着靠近。
郑玉衡的后半句就在潺潺流水声中停住了。
董灵鹫能听见他轰鸣鼓噪的心跳声,凉丝丝的风吹过她耳畔的碎发。而后,脸上的面具上似乎被触碰了,他的指腹抵在傩戏面具的脸颊上。
他慢慢地抚摸着光滑的面具,和上面涂饰的夸张彩色纹路,这点轻盈不堪形容的重量落在上面,却仿佛不是隔着一层物,而是在真切地抚摸着她的脸。
他的手从脸颊上下滑,带着一股很轻、而又令人心颤的力气,抚向面具上的唇,触摸着它坚硬又冰冷的质地。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但董灵鹫感觉到他沉默之下沸腾如岩浆的炽热,像是一股几乎承载不了的沉浓情感,在这一刻不断地挤压、不断地浓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