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国土广大,从都城到最北方,也要跑死几匹上等好马。”郑玉衡道,“这些是老生常谈之事,陛下圣鉴,臣只负责核对、计算而已。”
孟诚瞥了他一眼,觉得这话没准儿是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听来的——他今日能站在这里,母后一定也是默许,甚至是帮了他的,所以就把他当成母后在前朝的眼睛和喉舌看待,还更合理好过一些。
这么一想,孟诚倒是不气了。他道:“……要是过了六个月呢?”
郑玉衡道:“伤筋动骨,劳民伤财。”
孟诚道:“谁都没办法保证能速战速决,即便是常胜将军、武神再世,也不能立下这样的军令状,这是几十万军士异地作战,要只打六个月……若是敌方坚壁清野,死守不出,强攻不下,就是打个一两年,也是情理之中的。”
郑玉衡语调平静地道:“一两年,可以。但一天吃不上三顿饭,就要有反贼。若久战两年,必加赋税,苛政重税之下,圣上即便在京都当中,也要小心身畔是否有持刀逆贼。穷兵黩武,便会内乱频生。”
“郑钧之!”
“郑承务!”
温皓兰和徐尚书几乎同时叫了他一声。只不过前者叫得是名字,后者叫得是职位。
他这话说得堪称犀利冷酷,不留情面,就差告诉孟诚“你要是想让刺客盯着你的脑袋,就尽管打”了。这话实在不中听,说不定还会被治罪。
别说户部了,就是六科之内、朝野之中,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连尚书们在新帝面前忤逆,也是扯着先皇帝托付的大旗,这四书五经的笔墨里,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嘴里含刀子的年轻人。
郑玉衡立即低首,抬起手请罪道:“臣冒进之言,请陛下恕罪。”
孟诚盯着他道:“朕要治你的罪,你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这已经算是中听的了。”
郑玉衡在心里暗暗点头。
“朕是天子,不会与你计较。”孟诚强调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
郑玉衡看了看他,虚情假意地夸赞道:“陛下真乃圣人……”
“闭嘴。”孟诚打断他的话,“退下吧。”
郑玉衡干脆利落地退下去,从孟诚的眼皮子底下,一直退到神英殿的末尾,面不改色地到最末席就坐。
孟诚见他退到看不见的地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眼不见心不烦,还是闹心地惦记着,他掩唇咳嗽了两声,灌了一大口茶,然后跟徐尚书道:“依尚书之见,若是我们出兵,从京都走到最北的奉州,过了飞龙川再展开战线,这粮草押运的事……”
徐尚书道:“这补给的路线,有些太长了。”
“朕知道。”孟诚说,“要是动三十万兵,林林总总后勤的人数加起来,就要有五十万人。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定要有朝廷的官员前去运送,户部都是些对账目、粮仓、用度了如指掌的人,能否有能干的官员,免去后顾之忧?”
徐尚书沉默了许久,道:“上一次军饷贪污之案,就有运粮官的参与。这次北征所用之人恐怕更多。”
这说了就好像没说一样。孟诚知道他的暗示是什么——徐尚书是指,既要杜绝贪污,又要能干,这相当于不给驴吃草,却让驴干活的事情。在没有人敢对军饷下手的情况下,想要让朝中官员自告奋勇、心甘情愿地去负责后勤、押送粮草,那样的人恐怕就屈指可数了。
要是仗打赢了,是武臣将军的功劳,就算你在后面尽心竭力、夙兴夜寐,也得不到太多的奖赏,但要是这项艰难事稍稍掉了链子,就是问斩杀头的死罪。
这样的活儿,就算孟诚想要在户部的官员里任命和挑选,徐尚书也没法接这个话,即便是强行举荐,或是让陛下强制任命,到时候人家在受命之前感染个风寒、再摔着腿什么的,难道朝廷还能强迫他瘸腿上任?
要说清廉、又肯吃苦干活的人,不是没有,魏缺魏侍郎就是其一。可他这人上次从福州回来,就伤得差点一命呜呼,如今刚有了孩子,就是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他一个薅啊。
这些话在孟诚心里转了两圈,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来。他将这份联名上书、请求出兵的折子看了又看,只得跟户部众人道:“……再想想,朕再想想……”
……
皇帝在前朝议事时,董灵鹫手里也有一份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递上来的请旨文书。
这是神武军联合一部分翰林院翰林呈上来的。前半部分跟孟诚手里那份一样,不过是联名上表,请求扫荡北疆,免除牧民受到掳掠抢劫之患,也清除外邦对大殷的轻视辱没,扬威四海。后半部分则是几位翰林的慷慨陈词,看落款的名字,都很是年轻,讲什么名垂千古之业,横压八方之机,寰宇内外,莫不敢从……如此种种,既慷慨激昂,又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