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阙月皎洁(49)
因闹过那一遭,他也注重辞令,绝口不提及喜脉。他就怔愣在原地,“滑脉?”拿了起居录,他虔诚的翻一翻,说:“启禀官家,妇人妊娠,原说要孕满三月,切脉才十拿九稳。如今不足月,臣摸着也不甚精准。看记载的葵水,娘子该月停经。”他则是接口,“无疾和庭楹……”卞春晖切中肯綮,“有妇人难孕,便有妇人易孕。臣斗胆,官家可曾赐过避子汤药给娘子?”
他茫然失措,“那会致使宫寒,葵水紊乱,妨碍她身子康健,我焉会赐她?”卞春晖则沉稳应对,“正是。娘子正值韶华,又素得官家宠爱。好生养亦属情理之中。只是微臣不得不禀与您,心力交瘁,不是汤药医得的。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就请官家好生抚慰娘子,让她振作起来。臣力所能及的,一定会尽力做好。”
他便守着她,从晌午到深夜。好容易亥时她醒了,睁开眼只说:“你走!”他僵硬地坐着,腿也麻木,脚也扭筋。抬手要摩挲她的脸颊,她费力地挡开,“别碰我。”内人嗫嚅要奉药,他替手端过来,见内人撑她起来,舀一匙要喂,“同我置气,可以。但别跟自己身子置气。”她拢着膝,“拿下去。我闻着就恶心。”他才欲张口,但终究没有提起。只温和的劝慰,“无疾好转了,方才醒过来了。我叫乳娘抱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她却摇头,“更深露重。小孩儿家呛了风可是要命的。等明儿我去瞧他。”他要攥她柔荑,她也躲了,“有话就说罢,别搞这些花花样式。”他委屈地像没糖的娃娃,“我……我对不起你。”周遭内人始料未及,砰一下摔碎了药碗,忙扑通跪下谢罪。她瞥着心烦,随意说了声“下去”。
内人如临大赦,慌着手脚离开,连碎片也等不及捡拾。她扶额,终究乏力,只能靠着,“官家自己想想,所谓的对不住,跟我说了多少次?”他掖手,默不作声。“我是倦了,也疲惫见禁庭的人与事。不如这么着,您遣我带着哥子们去西郊住一年半载。总归您不缺娘子,皇子想要多少,叫她们给您生就是了。但我不一样,他们是我的命根子。他们有头疼脑热的,或有风寒伤病的,就等同要我即刻断了命。官家别急着驳我。”
他果真话噎在口中,做手势请她继续。“我当真的。这世道,这命数,天生女孩儿家就艰难。先不提诞育子嗣有多疼、多折磨人、多煎熬。只谈这孩子倘或是没了命,对你和对我,亦不同的。他薨逝,我早都想及官家会怎样安慰我。你会提及,孩子定会再有,我尚在韶华、青春少好的年龄。只要好生调养着,不愁再妊娠。就算我身子毁掉了,再不能替您繁衍后嗣,延续香火。那禁庭还有十阁娘子,满天下还有绮粲妍秾的姑娘擎等着。
我与您的哥儿,你是看重的,我极为清楚。但你有皇帝的职责,四海的使命。你先是官家,后是爹爹。还要先做孝子,后做疼爱我的夫婿。我禁不起。我不管慈宁殿的长辈,你的阿娘这样做有意亦或无心,她都实在地使我的哥儿遭到了迫害。她浸染禁庭数年,竟不懂人心龌龊,处事腌臜。我谅解不了,更理解不了。只是数次凶险,他能不能顺遂成人,成人后能寿数是否绵长,这些都说不准。倘他的福祚和寿数就折损在此次,这笔债,请官家赐教,我是讨还、还是不讨?出于晚辈的尊敬,我不应该讨要。但我是一位母亲,无时无刻都豫备为孩子奉献一切,甚至生命。”
他忽然想起筵席觥筹交错时,同窗曾跟他窃窃私语。他说女人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
当她们镇静沉稳、气定神闲地跟你辩道理的时候,你才当真要畏惧。
事实,当如是。
第20章 和好
自那日起,衡皎再未到福宁殿去。今上也刻意在宁华殿周遭转悠,时常邂逅,却都不置一词。他时常在最毗邻宁华的潍安水榭俯瞰宁华,看着内人走动,奉着瓜果浆水,有条不紊地走着。她鲜少笑,除却对着三个稚子,其余的时候一水的谨肃。尤其对着他的时候,恨不得端庄贤淑像菩萨真人。娴静温柔,叫人挑不出差错,又疏离冷漠。听岳迁瑛说,她近来喜爱到松鹤台去沐风,时而就是大半日。或写飞帛、或奏琵琶、或爇雅香、或制浆水。时而辗转反侧,就去陪三个哥儿,推着摇篮,时而就是整夜。
就这样一月过去。她终踏足了福宁,有内人顽闹,恰逢她来,就一头撞到她手臂上。岳迁瑛正想喝斥,她却猛地吵嚷起来,“你是哪个阁里的?赤眉白眼的乱闯!官家近日烦躁,我奉劝你别去讨嫌!”她不理睬,捡了一旁的黄漆木食盒就要继续向前,不意那内人愈发跋扈,“喂!你是聋哑了?没听哪家娘子或哪阁的内人是残疾的,我好心好意劝你,你怎么不听?你到底是谁?”衡皎抬眸,“你招惹不起的人。”说着摒开她,揽了揽左臂的鹤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