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阙月皎洁(35)
她叉手,遂矮了矮膝头,“金线灯笼载莲花,锦纹点缀,过于靡费。官家瞧今儿衣裳如何?这是妾同陈司饰琢磨了几日,不算多名贵的缎子,市价而已。但凭靠着高超的顾绣技法,却夺人眼帘。”
今上啧啧称赞,“哪里是衣裳好?分明是样貌好,精神百倍,将衣裳衬的瞩目了。”她却只觑着李京姝,“官家。妾窃闻尚饰局拣择出了新的梳头夫人,私心想来瞧一瞧。”挑明了,李京姝只好向她拜倒,“奴李氏,请娘子玉安。”
她从头到脚的端详,又莞尔笑道:“京姝,咱们是旧相识,就别拘礼数了。”她这口气语调不善,今上默不作声,倒是岳迁瑛搭了话,“李司饰高迁,原该道声贺的。”说着,她惊讶着,“娘子瞧李夫人的裙摆,这菟丝子真是光彩溢目,巧夺天工。”
衡皎则摆弄着凭水仙染就的蔻丹,“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观人当量心,你单看遮掩的裳裙,匀面的粉黛,是不成的。”他豁然贯通,想必这李京姝与阿皎有宿怨。于是摆手要遣,该做的还不曾,她焉能徒劳地回去?
李京姝提裙,将一束杨柳细腰示于今上眼前,“娘子容禀。您从前对奴奴有诸般误解,概都算是奴的过失……如今奴有幸得以近前侍官家,必是事事尽心留意。从前的事,奴奴在这里谢罪了。恳请娘子念在帮衬一场的份儿上,谅谅愚奴罢。”
真是一套吊着眉梢,含羞露怯,见汝尤怜的好德行儿。不知怎地,竟诱起她翻天覆地的呕意,岳迁瑛忙捧了痰盂,容她将酸水清了。今上簇着笑,端过清水予她漱口,“都五个多月了,怎么还害喜呢?”她一副憋屈的模样,“天晓得!啊呀,李夫人熏的香也忒浓,叫妾胸口闷得慌。”李京姝倏然瞪眼,却不得不替己开释,“娘子,奴不曾熏香呀。”
说着,今上忍俊不禁的搀扶她立起,指着李京姝,“交给你处置。我去垂拱殿视朝了。”她眉眼藏着狡黠,又牵拉他手,“妾等着官家用早膳。”他揉着她,又施力攥了攥,“别。再饿着你和孩子。”
待等今上离去,李京姝跪着,膝盖阵疼发麻,人也觳觫起来。衡皎俯瞰着她,“李司饰还记得吗?庆历六年大寒那日,是谁不慎摔了俞娘子的定州红瓷瓶?”她独自撑地起身,挺直腰板,“是江知惬。”
衡皎仍安静地坐,双手交叠着,从容镇静,“仙韶院为俞娘子献舞,舞毕,娘子大悦,意欲赐赏。你的云袖刮蹭了放瓶的案,十二双眼都看得清楚。知惬死了,她是含冤负屈,为旁人抵了命。我们六人在院前积蓄的冰雪中,整整跪了一夜。而罪魁祸首,不久便去往尚饰局,先为内人。后顺风顺水地升秩做司饰,如今又到了御前做了梳头夫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京姝察觉不善的兆象,前两步,又无节律的退开,“衡皎,别以为你做了官家的娘子,我就奈何不得你了!官家怜悯你有了身孕,才屡次三番的推恩赐赏!我……我是慈宁娘娘过蒙拔擢的人,你岂敢肆意妄为?”颇有色厉内荏之意味,岳迁瑛扶了衡皎起,从容地踱出去。韩从蔚深深躬身,拱手道:“贵妃。内殿的李氏如何处置?”她喟叹一息,“请都知替我多监看着。只要她安分守常,不逾雷池,不危害官家,我没有意见。”
六年前的事与人,业已销声匿影。禁中,从不是公道肃然的处所。贸然惩治,只会引得慈宁与官家失和,母子龃龉。国朝孝治,他略有微失,翌日就有雪片般的劄子涌来。进制贵妃时行册礼,命妇莫敢抗命诸事业已耗费他很多心血。这时候,她不能添乱。
今上回福宁,问韩从蔚:“李氏怎样处置的?”韩从蔚如实禀报,“娘子叮嘱臣,说要臣督视着,如她有出格、逾矩,或危及官家的,要当即立断。”他叹道:“她心肠太软。”韩从蔚则提出新的意见,“官家。李氏是杨衔初都知甄选出的,臣推测娘子顾念娘娘,不想令娘娘误解,才会压下不提。”他诧异,旋即追询,“澄时,李氏与婷婷究竟有甚梁子?”韩从蔚仍欠着身,“仿佛是一桩命案。”
他转头去宁华殿,途中听内人嘀咕,“听小黄门说,文相公的娘子到禁庭来,赠给衡娘子十数名家字画,张张价值千金!宁华殿的高班像赶集一样,搬也搬不完了!”另个小黄门凑趣道:“这算什么?她宠眷优渥,命妇们都谄媚逢迎,说不定啊,再过些时日她就要入主坤宁!”此刻有女史来喝,“娘子也是你等议论的?活儿都做完了?清闲到嚼舌头?”
到了宁华殿,见内人果真在拾掇画轴、熟宣。他下过明谕,禁庭用物不得过奢。她在面前朴素,不着灯笼锦。背地里却私相授受外臣所赠。于是他势如破竹,怒气满怀的入到前殿,见岳迁瑛正裱着他的飞帛,消解了一半怒意,“贵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