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记(77)
庄晞感叹:“原来还有这么一桩,我不知道。”
两人的谈话暂时陷入沉默。
庄晞起身,还是为裴爱沏了一壶茶。
下等厢房的布置甚陋,连床都没有,不过一张席,坐为榻,躺作床。旁边只配了一只柜子,柜子旁摆着庄晞的行李竹箱,还有两个空着的坛子——他应是从这坛子里取的蜜枣,重新装扮,送给裴爱的。
还有一只炉子,斑斑生了绣,用来烧水。炉内柴火一点起来,房内的空气便令人窒息。
烧水沏茶的庄晞似乎被呛了,却不肯咳出来,捂住嘴巴。
这次裴爱没有推辞,庄晞给她倒茶,她双手接过,道:“多谢师兄。”
庄晞将壶放在两人中间,就算是放在案上,道:“茶不好,多担待。”
裴爱摇头,无妨。她抬头同样望见阳光,心想就算广陵这种地方,也有长晴的时候,既然阳光普照,为何不从阴暗中挣扎出来?
裴爱小声道:“师兄,如果你同谢大人解释清楚,会不会……利好呢?你不用染上污名,谢大人说不定也会……”隐隐有不甘。
谢纭那么显赫的人,应该也会磊落吧,会秉持公道?
庄晞目光如月,是那孤寂的冷月清辉。他直言告诉她:“阿爱,这种小把戏,舅舅早就看穿了。”
裴爱猛抬头与庄晞对视。
是的,谢纭怎能不知道晚辈的把戏,不知道儿子和侄子,哪个才是孬种?
但他既然选择了承认谢让的谎言,就说明,他算牺牲一个外人,守护住谢家的名声。
谢让给予的丰厚赔偿,自然也有谢纭的授意——也许还有一丝愧疚吧!
庄晞对别人是不愿多说,更不会抱怨的,但面对裴爱,他总想放下戴累的面具:“阿爱,你记不记得,入门时老师反复给我们讲的《逍遥游》?”
裴爱点头,自然记得。
“鹏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野马尘埃,生物以息相吹。蜩和学鸠不信,说自己起飞,碰到榆树枋树就停止了,有时候不可控掉到地上,鹏怎么可能一摇翅膀,就飞到九万里的南海呢?后来人说,小智慧不及大智慧,短命的不及长寿的,朝生暮死的菌草不知白昼与黑夜,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四季更迭。鹏能飞得那么远,两只小虫子又怎会知道。”庄晞微笑道。
裴爱听得难过,不是因为惊吓,但清清眼泪,不可控落下泪。
她明白师兄的意思。蜩虫最远只去过榆树那儿,根本没见过南海,所以不理解描绘中的鹏。它说出心中想法,反被记载嘲笑。
这是蜩虫的错吗?是鹏的错?还是记载的人的错?
都不是。
你是谁,什么出生和眼界,不是你能定的。
菌草注定只有不到一日寿命,椿树却有八千年的春季和八千年的秋季。这是不公吗?
这就是世间。
庄晞努力用功,拜了裴一为师,欲从小智慧跳脱到大智慧,却发现其它的,诸如长寿和短命,并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他作为一棵菌草,一只蜩虫,已经接受且适应自己的命运。
庄晞笑着看向裴爱,递上自己的粗布素帕,轻声劝道:“傻女郎,有什么值得哭的。”
裴爱接过帕子,擦擦眼泪,吸吸鼻子。
庄晞一直温柔和煦地注视着她。
他感谢裴爱,还有裴怜、裴夫人,最感谢的是他的老师裴一,甚至连谢让谢纭都万分感谢,让他这只微虫卑草,不能经历却能得知南海北海的浩荡,春夏秋冬的多姿。
哪怕碌碌一生,也心满意足了。
而与裴爱,他更多一份欣慰:她没有被菌草拖着坠入卑微,而是找到了能带她绝云气,负青天,九万里任逍遥的鹏。
这对师妹来说,是如此好的归宿。
就在这时,门被人重重踢开,王峙的暴喝传来:“什么狗屁!”原本是裴爱与庄晞独处一室,时间稍稍久了些,他心生担忧,忍不了过来看看。
而庄晞为着裴爱声誉,开着窗户,因此王峙立在窗旁,将庄晞最后那段话听得一清二楚。
王峙之前觉得,嫡庶有别,庄家的痛苦来自他们与谢家走得太近,但现下在窗外伫听,越听越气,不仅推翻了从小认定的规矩,而且还骂出脏话。
什么狗屁?凭什么?
他越想越气,气中竟冷静还发现一问题:菌草蜩虫,皆有后代,仍是菌草蜩虫,而鹏与大椿的子孙,依旧能遨游九天,万岁千秋。
他自己无疑足够幸运。
王峙心中惭愧,但仍出口:“庄晞,这里仍是广陵地界,还由得我做主!我会为你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