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71)
小男孩听到保证,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紧接着又是一滞:“我解脱了,爷爷……您,怎么办?”
“一百年了,村里换走了不少人,我却一直留在这里……神婆,她恨我啊。”村长苦笑道,“她恨我当年对山神的冷待和不敬,恨我放任大家去吃蛇妖的肉,使得山神沉眠……恐怕在她的心里,眠春山每个人都有罪,尤其我罪无可赦,怎么会让我早早解脱?”
小男孩道:“您当初为什么对山神大人……”
“因为他是神,我们是人。”村长苦笑一声, “人总会对神有愿求,而神终究不可能永远眷顾每一个人,一旦人的愿求不被神满足,神对人来说便不再是高高在上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喃喃道:“可这样……不是过河拆桥吗?”
村长的面容似乎更苍老了一些:“你没能真正长大过,也没经历过生老病死,自然不会知道神对于人的意义……”
神是将溺之人最后祈求的生机,一如浮木与浮沫,非生即死,失之不存。
两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这一日天色黑得颇早,刚到戌时已见四野黑沉,待人们用过夙食之后,一轮圆月已挂上穹空,周围的乌云被风撕扯如细碎棉絮,隐约可见几颗稀疏星子。
暮残声出门时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月亮虽然又大又圆,却不够明亮,光芒惨白如死人的脸。
每逢仪式之夜,眠春山家家户户都被勒令不得出门,哪怕是“金老爷”也只能自己提着灯笼往山神庙走,好在还有闻音陪着。
林子里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没有,仿佛整座山都在夜色里死去,只剩下他们两个活物。然而,凭着妖狐超乎寻常的五感,暮残声能察觉到附近草丛中微不可闻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
他故意将自己的呼吸放粗重,神情也变成了压抑着的狂喜激动,时不时找闻音搭两句胡言乱语,盲眼青年似乎从他这反应里察觉到了什么,刻意将距离拉开两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
近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山神庙,暮残声发现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屋檐下的灯笼换成了左白右红,暗示着“左鬼路右人道”的意思,门口两根石柱上都挂着一面阴阳幡,庙里四角分别立着男、女、老、少四个妆面披彩的木偶,供奉在正中央的神像依旧,香案上的供品被清空,换成了一个平铺着大量细沙的木盘,上面还有个丁字木架,一支削尖的木笔垂直向下。
神婆的一身灰色袍褂换成了白底红纹的广袖法衣,满头花白长发被一支长木簪高高盘起,她见二人进来便关了门,然后在神像前行了六个跪拜大礼,这才取出一只小瓶子,往备好的水碗里倒了三滴血。
暮残声注意到,那血的颜色微微泛金,落入水中后并没有氤氲散开,而是如珠子般沉在水底。
“金老爷,将它喝了吧。”
暮残声故作嫌弃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将水碗接过来,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见他喝了,神婆面色微缓,示意他们在香案两边坐下,各以食指扶住横木两端,挪动之后使木笔尖端落在沙盘左下角。
“闭上眼睛,抛开杂念,手扶木笔不得松开,我会借助山神大人的力量为你们架构灵契,直到在沙盘上符纹成形……”
唱咒声起,木笔在两人指间慢慢动了起来,在沙盘上徐徐划动,门窗紧闭,却有风无端生起,满室烛火明灭,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那影子好像活了过来,从墙壁往下滑,似蛇般蠕动到主人脚下,与对方的影子勾连缠绕,仿佛融合成一团黑泥,然后重新分开归位,却见“金盛”脚下的影子变得瘦长,盲眼青年脚下则变成一团矮胖的黑影。
咒乐由高转低,渐渐唱至终章,沙盘上符文即将落下最后一笔,神婆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抬手准备拿起倚靠在香案旁的木杖。
突然,木笔猛地脱离轨迹一转,大片细沙倏然扬起,迷花了神婆的眼睛。与此同时,“金盛”那笨拙的身躯如风飘絮般从香案后滑出,劈手一掌破开了神婆防御,屈指成爪扣住了她的颈脉!
“你——”
神婆面色剧变,她死死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矮胖的“金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在木偶化身面前化为灰烬的白发少年。
再看地上的影子,那根本不是移魂后的特征,而是对方刻意放开了真影欺骗了她,这么一个外人能如此了解仪式,除非……
电光火石间,神婆已经明白过来,她的目光落在闻音伸手,恨声道:“闻音,你这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我竟着了你与这妖孽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