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梦闻录(237)
“我心中所憾,你知道的。”他道,不自觉地摸了摸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然而说归说,他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便反问道:“怎么忽然这么问?今晚你情绪有异,是想起了什么,心有所感吗?”
闻言,沈青阮却未立即作答。
他仰头看了看天幕,挺秀的下颌线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就见他终于又垂下头来,轻轻叹了口气,从一旁的树杈上拿起他从宴席上捎来的小半坛花酿,仰头灌了一口。
凌萧以为他有什么疑难的心事要吐露,甚至不由想起了几月之前,他听闻自己梦入幻境之后的奇怪反应。然而等他终于张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又提了个令他意外的问题。
“世子你看……”他指指墨蓝的天幕,“这浩渺银河,无边无垠,浩瀚无极。人之一生与之相比,便如沧海一粟,渺小至极,卑微至极,如蜉蝣一般,挣扎于短短数十寒暑。已经够苦了,却为何,还要有情呢?”
说完,他将脸贴在花树粗糙的树干上,轻轻闭上了眼。
“你……”凌萧眉梢一挑,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沈青阮缓缓道,眉心微微颤抖着,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我见过,听过,读到过形形色色的离散。却没有哪一种,比这种来得悲哀。”
说完,他似是苦笑了一下,唇角微微向上一提。但接着,一滴泪便从他面颊上滑落,随同落花吹散在了风里。
凌萧凝眉望着他,心中的诧异如洪水般汹涌而来。惊到极处,他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世子……”沈青阮又笑了一下,然后将身子一缩,双手环住自己的肩,“我醉了。京城的酒太烈,烧得人心疼。”
见他如此,凌萧站起身来,走到树下,道:“下来。”说着,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沈青阮睁开眼,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就听凌萧又道:“下来,我煮了茶,解解酒。”
唇角微抿,沈青阮又笑了一下。他没理会凌萧伸过来的手,自己在树干上随意一撑,便如片羽般轻盈地落到地面。
凌萧随他一同走到石桌边坐下,将原来杯中的茶水倒了,又斟了杯新的,长臂递给了他。
沈青阮伸臂接过,也不饮,只将茶水凑到鼻下,轻缓地闻着味道。
“世子可知,自我母亲离世后,世子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照顾我的人。”闻了会儿茶香,他将茶水缓缓饮尽,悠悠道。
凌萧一怔,不由扬了扬眉。
第143章
将离(三)
见他诧异,沈青阮又道:“我自幼便长年在外求学,先生所居之处甚是偏僻,性格也孤傲,不许我们乱跑,往往只有年节下才得以回家探望。
后来母亲走了,她在生阿吉时伤了身子,不到三年就病逝了。
父亲如同疯了一般,一夜花白了头发。之后他性情大改,极度厌弃阿吉,认为是她害死了母亲。
他有一段时间甚至不能看到任何与母亲相关的物事,也包括我。
那段时间,我便连家也不敢回,一个人带着阿吉住在先生处。直到半年后父亲被调回京,我才又与他相见。”
“回京之后,我们二人便越发忙碌了起来。父亲新官上任,自有数不清的应酬。而我则来往于翰林院,也是连日无休。
后来又进了国学监,两边跑着,日子更是辛苦。庸庸碌碌间,便连伤怀的时间也无。
当初在西南时,先生虽严厉,但好在有寒表兄陪伴。他年长我数岁,一向对我颇为照顾。后来来了京城,四下无亲,便只有世子你了。”
一番话被他呓语般说完。话毕,他仿佛没有期待凌萧的回应,把双臂在桌面一搭,也不看他,将下颌轻轻架在了上面。
凌萧看着对面那张略带薄红的脸,一时拿不准这是不是他的醉话。
说实话,他一向不知如何与醉酒之人相处。因着他自己千杯不醉,有时也拿不准对方是否酒醉,又醉了几分。
踌躇了一下,他又在沈青阮杯中添了些茶水,道:“再喝一些。明日还要早起,醉酒头痛便不好了。”
沈青阮终于抬了抬眼,潋滟眸光在他面上一扫,又转到了他持壶的手上。
“你说过,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他盯着那枚戒指看了一会儿,道,“这么些年,一直戴着?”
闻言,凌萧心中一紧。
他将茶壶放下,又将左手缩回到石桌下,低声道:“她既给我了,那我就戴着。”说完,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倔强,不由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虚空。
沈青阮便没了声音,良久,才又听他轻声道:“家母,单名一个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