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梦闻录(14)
顶梁柱一倒,家里很快就没落下去。树倒猢狲散,几个妾室各有各的门路,临走还不忘瓜分了家里所有的银钱。
只她一个外乡人,在偌大的京城举目无亲,又没那些花花肠子,日子很快就过不下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儿子不久又因营养不济染了病。病势凶险,不出两月也没了。她亲手葬了儿子以后,就跟个孤魂野鬼一般在城中游荡。
当时正值卫国府办丧事,又急着招奶娘。她鬼使神差地去应招,又鬼使神差地被选上,才有了后来和萧少爷的一段缘分。
国公府就像是她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之前的日子过于晦暗,她不想再想,也不敢再想。
后来萧少爷慢慢长大,她也慢慢明白,一个人一生的际遇是谁也说不准的。
不会有一辈子的称心如意,相应的,也不会有一辈子的苦难。
不知何时,就会时来运转,走上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所以没必要因为已经过去的事悲春伤秋,自怨自艾,反正生活无论如何都是要继续的。
看着此时在她怀中抽泣的檀荇,这孩子的遭遇与她何其相似!
她很想把心窝子里的话都说给他听,但她用了小半辈子才领悟的道理,又如何在片刻之间灌输给一个不满七岁的小儿呢?
这么想着,她只能加大手臂的力道,更紧地抱住檀荇,柔声道:“荇哥儿的爹娘虽没了,但有了外祖父、外祖母、表兄还有嬷嬷。咱们大家都疼荇哥儿,所以,荇哥儿要开心些!不哭了,开心些!”
眼看着檀荇这边好些了,梁嬷嬷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见凌萧一直立在那里,便对他道:“好了少爷,没事了。你快先去沐浴吧,别再着了凉。”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又看了眼窝在嬷嬷怀里的檀荇,目光一动,却没说什么,径自去到里间沐浴更衣去了。
梁嬷嬷见他背影离去,又见檀荇彻底平复下来,便将他放到一旁,又拿湿帕子给他净了面。
她厨房里还有事,这边的事务妥当后便对檀荇道:“阿荇少爷先自个儿坐会儿,嬷嬷先出去一下,饭食一会儿就来。”
说完她转身要走,却被檀荇一把抓住了衣角。她回头一看,就见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珠直直望着自己。
“怎么了,阿荇少爷?”
“嬷嬷,你好。”檀荇小嘴一张,四个毫没来由的字便吐了出来。
梁嬷嬷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拉住了他的小手,笑道:“阿荇少爷也好,就是切莫再想这些伤心事了。你这大早上的一哭一闹,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难过呢,你说是吧?”
檀荇闻言转了转眼珠,也不知听懂了多少,但还是点点头,落寞着一张小脸乖巧道:“阿荇知道了,阿荇以后不哭了。”
梁嬷嬷见状笑了笑,内心却长叹了一声。她没再说话,只拍了拍他的手,又掀帘出去了。屋内便只剩下他与大和大保两个小厮。
一场闹剧过后,檀荇自己也觉得没趣儿,便凑到摆饭的案几前盘腿坐下等。
方才光顾着哭了,连外衣都没及解,此时才发现浑身汗津津的糊得难受。
他一手攀住衣领扯了几把,发现扯不开,便烦躁地喊起热来。
大和大保见状忙上来伺候,左右开弓,一忽就脱得只剩个银红夹袄,倒是衬得他一张小脸粉扑扑的像个桃子一般。
好容易身上畅快了,他心里又没来由地焦躁起来。枯坐无聊,他便对着案几上的一个白瓷瓶戳了起来,几次都把它戳到沿上,直到晃晃悠悠再也立不住了,才又把它捞回来。
大和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见他玩了几回,终于忍不住劝道:“阿荇少爷还是别玩了,这瓶子可是邢窑的,少爷喜欢得紧,从京城一直小心带过来的。您要是给碰碎了,少爷定是要伤心的。”
檀荇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一如继往地瞪着一双死鱼眼,满脸木讷,说起话来也和个娘儿们般啰嗦。
不过他们这些南边过来的人说话都啰嗦,这几日他已经习惯了。
只有表兄是个利索的,可却利索得有些过了头,每日里闷闷的,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将军府里的稀罕物什也多,什么镶金的玉如意,七彩的琉璃盏,水婺的灵芝露,东蛟的鸽子蛋,这几日看下来也早已见怪不怪。
他一早就知道京城大官家里好东西多,不过这不起眼的小瓷瓶竟也是这么名贵的物件,他倒是有些惊奇,遂又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没看出什么端倪,但这既是表兄心爱之物,他自然不敢损坏,赶忙放好了,不敢再碰。
好在凌萧动作一向快,沐浴又从不需人服侍,不一会儿便擦着湿发从里间出来,身上只穿着新换的雪白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