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椒房(533)
“早就听闻季兄在太学初立之前就修建了三馆,钦贤、翘楚、接士,之前一直不方便前去拜访,如今时机正好,入宫前老夫想去看看。”董仲舒回头望了望公孙弘的陵墓,面带微笑,颇有感慨的叹道:“若是能有老夫可略尽绵薄之力的,也算是报他不让我入长安的一言之仇了!”
“……”梦知见他执意坚持要去三贤馆,言语中还都是什么仇不仇的,只觉得自己猜错了文人相轻的风骨,生怕他去捣乱,遂开口道:“董国相胸宽四海,怎么还对逝去之人的糊涂话耿耿于怀呢?如今三馆都归太学搭理,贸然上门,恐怕徒增事端,董国相又何必一回来就惹陛下不快呢!”
还没等梦知多想几个理由相劝,董仲舒就朗声而笑,雪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分外滑稽,只听他笑道:“裴夫人话里的意思是怕老夫去上门惹事吧?哈哈哈哈哈!”
梦知一愣,辨不清他何意,只好尴尬的笑笑,解释道:“公孙丞相已逝,董国相去指点一二的话,那群博士恐怕要如临大敌了。”
“呵呵,不至于不至于,我只是去转一转,又不是去打架的,裴夫人不说,就没人知道。”
“这…”
“哈哈哈,看来裴夫人心有顾忌啊!”董仲舒见天暖日清,故人坟茔高耸,碑前绿意盎然,心情甚为开阔舒展,想到张汤一向跟公孙弘交好,梦知肯定也是想护着公孙弘的太学,这才多加劝导自己不要生事的。他公孙弘竟能与法家官员相处融洽,这倒是又让董仲舒多了几分欣慰和对公孙弘的羡慕,遂开口道:“众人皆知我与公孙丞相不睦,他临死前还断了我回长安的仕途,裴夫人一定觉得我肯定是来他墓前大骂的吧?”
梦知暗骂这大儒真是快活成精了,想什么都能猜到,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柔声道:“这…董国相祭扫之礼周全齐备,妾身不敢作此猜想。”
“哈哈哈哈,这么想也没什么,我虽然不至于破口大骂,但却没少嘲讽了他!”董仲舒指着远处的墓碑,轻哼道:“哼!枉他还修我公羊家这么多年,亦有半师之谊,真是小瞧我!只要这天下行的是我董仲舒之策,在朝在野,在长安在边陲又有何区别?!”
此话振聋发聩,不止梦知听了心如擂鼓般震动不已,就是在马车上偷听的卫子夫和锦枫,也面露疑惑,半带羞惭。
“我都不用去打听,就知道他对陛下说的肯定是那句:陛下心志坚韧,将来必有作为,但陛下多生好奇之心,鬼怪之事玄之又玄,臣生怕董仲舒引您误入神怪歧途啊!”董仲舒微微倾身问梦知,得意道::“是也不是?”
梦知没有答话,只是抿嘴而笑,默认了。
锦枫拽了拽卫子夫的袖子,疑惑目光投过去,卫子夫也抿嘴笑了,点点头,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有时候果然还是对手之间更了解彼此。
外面董仲舒继续道:“旧友逝前,恐怕就盯着我的事了,有些话,应该没有跟张汤大人说过。这次我本想与张汤大人攀谈一二的,儒家与法家最举足轻重的会面,定是可慰平生,但终究无缘啊…”
梦知赶紧再拜解释:“董国相别误会,我夫君对您也是敬仰有加,特意叮嘱我来一早就在城门等您,只是眼前战事已开,事物繁多,这才抽不开身来。”
“哎!夫人不必解释,我与张汤大人并无深交,他今天做此选择我并不意外。”董仲舒拢了拢袖子,正视梦知道:“如今我将要抛去国相一职,索性今日就单以儒家学者身份与夫人说上一二,还请夫人转达给张汤大人。”
“您要请辞?”梦知惊讶道:“国相…”
“不必再劝,我意已决,想得开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董仲舒想起这十四年的国相生活,过得如履薄冰,单凭多年积累的声望和陛下的看重,勉强压住诸侯的迫害,实在有些疲惫,如今调回长安无望,还不如就此放手,不然老了恐怕都不能善终,那可就输给公孙弘了。
“国相请说,妾身一定转达给大人。”梦知略一思忖,转身对马车道:“笔墨伺候,逐句以记。”
锦枫紧张极了,她都好久没做这种活计了,要是记漏了可怎么办?匆匆答了一声诺,就翻身去找笔墨竹简,卫子夫把小桌铺好,挽了袖子准备动笔,她倒是没少抄写,笔上功夫没落下,就怕两人说太快,记不下来。
董仲舒微微点头,怪不得公孙弘跟他家关系甚笃,将来不管这话张汤能不能听下去,能得其夫人如此重视,自己也算尽心了。
“古来千百学家,哪一个不想备受皇权独崇,盼望能用所学治一方土地所安平富足,可这十四年的时间,我渐渐明白不单是公孙弘不想我回来,还有千万学者不想我回来,并无其他原因,只因为我说错了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