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番外(88)
她眉眼间稍微露了狠戾,那折扇收得迅猛,她陡然抬手拂袖,一桌的笔墨纸砚就这么被横扫下去。那金冠当啷一声滚落地面,正往苏屹手边去。
苏屹垂指轻按,不动声色地让那冠停在自己身侧,人还看着贺沧笙。
除却睡梦或是醉酒时,这是贺沧笙第一次对他露出如此鲜明直白的神色。这从来少情冰冷的人露出了凌厉愤怒,竟像是终于有了烟火气,面上浓丽更甚,惹得人心惊。
他在这千钧一发时心思竟还能往别的事儿上去,也不枉“少年风流”四个字。再回神时贺沧笙已起身离了座,在他面前微俯身,伸手一把钳住了他的下颚,就这样让他抬起了头,另一只手里的折扇也逼在了他的颈边。
这动作一气呵成,冰冷的指上却没有真正用力,颇有佻达的味道。
苏屹就在这咫尺间和贺沧笙对视。
“你骗我。”贺沧笙抛开尊称,话间的冷却分明可以沁入苏屹的骨。她不再询问,而是哑声陈述:“从一开始,这就是康王的局。”
苏屹被捏着下颚,折扇的冰凉蹭着他的颈。他没有回答,那双眼却把什么都交待了。
“很好,苏屹,你有本事。”贺沧笙猛地甩手,看着苏屹摇晃上身,“本王该杀了你。”
苏屹端正了跪姿,仰脸沉默地看着贺沧笙。
她要杀了他么。
也好。
本就是他对不起她。
贺沧笙站在他面前,垂眸时眼中似有湿润。他们都是被命运唾弃捉弄的弃子,纠葛缠斗,其实根本没有最好的结局。
贺沧笙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苏屹。”
苏屹立刻道:“我在。”
就像是无事发生,就像是他们没有走到此刻的境地。
贺沧笙在这一声“我在”里尝到了酸涩,那感觉缓缓向,就逼在眼眶鼻尖,似乎她动一动就会绷不住。
她却没有移开眼,就这样在重压下和苏屹对视,问:“贺峻修既是你主子,为何抗命不遵?”
“贺峻修在奴隶市上买了我,但我从没有认过他做主子。”苏屹忽然显出了傲骨,还有些固执。
贺沧笙说话时带了一点儿鼻音,问:“你有什么把柄在贺峻修手上?”
苏屹回答:“我母亲。”
“你不来杀本王,日后难保不会后悔。”贺沧笙声音低缓,折扇有节奏地轻拍在掌心,“你可曾想过,本王也许没有你这么好的心肠。”
苏屹垂下目光,笑时露了齿,却尽显苦涩,道:“我都听殿下的。”
“你这副样子倒是乖巧,”贺沧笙冷声,“本王身边呆着个细作,窥探本王私事,给本王的敌人传递消息,还随时准备取了本王的命。你这样的身份和行径——”
她话音一转,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么?”
苏屹缓缓抬眸。
“苏侍君可曾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这句话。”贺沧笙疏离地换回称呼,“本王明白地告诉你,含柳早就暴露,若不是本王要为此局布棋,怎会那般轻易地把你从蛮蕊馆带回来?”
苏屹听着,胸前剧烈地起伏。
她竟在那般早的时候就知道了么。
少年在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许多事,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贺沧笙从初见时就一直保持着的疏离和调笑、和他详谈玄疆奏疏时的惊诧、还有要把他留在郊外别院时的意味深长,在此时都有了解释。
可是后来,她对他那样好,甚至愿意露出自己的柔软和脆弱,又是为了什么?
苏屹竟一时分不清贺沧笙几时真几时假。
更重要的,若她一直是因为他的身份才和他保持距离,那么她西院里那些那些侍君呢?
那不成她和他们都是来真的。
他浑身冰冷,胸腔里倒像是有火在烧,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嫉妒还是悲伤多一些。
“殿下,你是不是……”他喉结滚动,最终没能问完这句话。少年终于露出了哀悯的失落,目光垂下去落在面前的地砖上,还扶着那金冠的手也颓然松了力气。
“苏侍君,此事不过博弈而已。”贺沧笙缓步来到小几后,手下瓷器轻磕,“只不过这一局,你输了。”
苏屹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或者说,苏屹觉得过了许久,贺沧笙回到他面前。她垂手,苍白的纤指端着白瓷盏。
苏屹看向贺沧笙,缓缓抬手接过来。殿下脸上没有笑意,她平日里的骄纵风流似是随着这一场摊牌和对峙而消散殆尽,那双美目里只剩下迷雾与深潭,在昏暗的房里显得很深邃,也很冷漠。
“好酒赠予少年郎,”贺沧笙道,“见血封喉的那种。”
苏屹看了她很久,蓦然仰颈,将盏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