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曼儒连忙告退,他觉出长宁已经露了倦意,又感到长宁的手又冷又湿,忽然想到“天不假年”四个字,不由一阵难过。
待得谢曼儒离开,如乐才复又入内。长宁招手让他到自己面前,道:“你去安排一下,让容华今晚过来。朕要见他。”
容华到的时候,皇帝正在用晚膳。
一张束腰黄花梨木炕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约莫二十来个白瓷碗碟,容华也不敢细瞧里面都是些什么,向皇帝行了礼之后便立在一边。
长宁捧着碗问:“吃过了吗?”
容华满脑子想着理郡王的事情,一点没提防皇帝居然会问这么一句,张口就道:“还没。”
长宁露了点笑意,指了指自己对面:“坐。”又对如乐道:“再添副碗筷。”
如乐一怔。宫里样样事情都有规矩和说法,将御膳赏给大臣或后宫,叫赐席;与皇帝同食,叫陪膳,从来就没有“再添副碗筷”这说法。赐席也好,陪膳也好,都是不能与皇帝同桌的,如今宫中能破例的只有太子而已。
容华对宫中礼仪不熟悉,只隐隐觉得与皇帝同桌而食十分难得,但到底有多难得,他却不清楚,向皇帝道了谢,便侧身坐在炕上。
长宁有胃疾,膳房奉上的都是清淡绵软的食物。容华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口重,爱吃咸辣。御膳调理得虽好,但不合他的偏爱,再加之吃的时候提心吊胆,更不会觉得有多美味了。
长宁一向少食,晚饭也只吃几口就搁下了。容华一见皇帝放下碗筷,连忙也放下碗筷。
长宁见容华也停了箸,似笑非笑道:“你一个年轻人,怎么跟我吃得一样多?”容华忙道:“君前不敢失仪。”
如乐站在一边心道:“已经失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长宁转头吩咐道:“叫膳房做几道野味来,口调重点;再拿一壶秋露白过来。”容华没想到皇帝居然这般有心,忐忑之余,转瞬间想到的竟然是贺霜庭的冬雪图和卷轴。
吃完了饭,皇帝又跟容华玩了一盘棋。两个人的棋艺都平常,倒也不相上下,厮杀得津津有味。
最后一算,皇帝持黑勉强胜了一目半,几乎不能说是胜了。
长宁收拾棋子的时候仍然兴致勃勃,道:“从前我有个朋友,总是不乐意与我对弈。你猜为何。”
容华想当然道:“是不是因为他慑于陛下威势,不敢尽力对局?”
长宁笑了起来。夜晚时候的灯火朦胧了他的面孔,再如此一笑,竟然有几分天真。
“他说,因为棋逢对手才能尽兴。”
长宁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是他的对手……”又像叹息又像自嘲。
他无意中拿棋子扣着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容华一瞬间被这样的氛围蛊惑,涌起一股让自己都陌生的酸楚。他张口道:“是贺霜庭?”
话一出口,容华就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心中只觉得要槽糕。
但长宁毫不在意地点头,道:“是贺霜庭。”想了想,又补充道:“霜庭是他的字。他的名字叫做贺容予——你很应该记得这个名字。”
容华应了声是,他是聪明人,已经全明了了。
等到床帷落下,身体交缠,分不清两个人的味道,容华一边吻着皇帝的颈下锁骨,一边问:“有……那么像吗?我跟他……”
“像……一眼就……”
容华抬起头,看着皇帝的眼睛:“那他这样过吗?”说完就分开皇帝两股,把头埋在皇帝的股间。
第四章
那日容华自宫中回去,就决心把练字的事情全丢开。
说到底,皇帝就是看着他想着另外一个人罢了。既然皇帝是爱他一副面皮,那这字练不练,练到什么程度也就无所谓了。
贺容予,字霜庭。
现在容华想到贺霜庭三个字,免不了带了酸意。人就是这么怪,不跟某个人比的时候,可能还会喜欢,会敬佩这个人,一旦觉得自己被比较了,难免犯酸。
容华十六岁考上秀才,十七岁考上水师学堂,这份成绩摆到哪儿都是顶刮刮的。可贺霜庭当年是殿试探花,若不是贺家要避嫌,就是中得状元也不奇怪。
容华从小字练得好,也懂点乐器,在学堂的时候常常被夸全才,从前他为此自得过,可是跟贺霜庭一比,就成了笑话。贺霜庭的书画,堂而皇之地挂在宫中,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也许他还可以扳回一城。贺霜庭已经归隐了,他才刚刚入仕,将来官做得未必会比贺霜庭小。
但是容华心里清楚,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他已经丢失了。
不管将来他的官做到多大,他心里永远会记得自己是官府小吏的儿子,家住寻常巷陌,为了能出人投地,欺骗亲友,背叛老师,爬上了男人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