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少(217)
有时候他也会想,将此生全部的温情投注在一个人身上,是否太过岌岌可危。然而当他试图移情旁人时,那丝丝缕缕都同入了夜的黄槐决明一般,自然而然地收拢起来。
他首先是帝王,是天下臣民的主宰;此外的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都不可离了这个框架。恰如宝珠那枚印上所言:江山慎主。
只有在宝珠面前,他是夏侯礼。
无奈宝珠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宝珠。
李慎主。皇帝不知道燕思宗当年是缘于何种思量,给了女儿一个不啻万斤枷锁的名字。
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
室中的灯火再度摇曳了一霎,这一次,走来的不是剪烛花的宫人。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拢着氅衣,嫚嫚步到西窗前来,立了一立,侧身在窗前坐下。
皇帝心里一动:她知道他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将指尖覆在窗槅上,本想催促她去睡下,别坐在这儿又着了凉,可他害怕一出声,便打破了这梦似的片刻。
菲薄的窗纸,她的轮廓朦朦胧胧,密密的睫毛不时微颤,他则隔着冰凉的木与纸,意欲传递给她掌心的温度。
烛光又轻跃了几下,窗前的灯燃尽了,她的身影顿时从他指尖远去,有人劝道:“不早了,夫人安寝吧!”
她低声说“好”,仿佛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方才被人扶着站起身,朝深远处去了。
皇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陶然,哪怕灯灭了按常理来说,并不是很好的兆头。
到了做糖葫芦的季节了。皇帝散朝回府的路上,能见到穿得厚墩墩的孩童们,围着扛草把子的小贩儿叽叽喳喳,嘴角不知不觉地浮现一丝笑意。
“做两样吧,山药泥填核桃仁儿的,山楂的要选甜的,糖衣裹薄些。”皇帝知道宝珠不爱吃太酸的,不过她食欲仍旧不振,山楂做成糖葫芦吃,比入药强得多。
小篆许久不见主子这般展颜,忙不迭地派人去吩咐厨房,又凑趣道:“要不说夫人和皇爷心有灵犀呢,才刚杏儿送了幅画过来,说是夫人亲笔,转眼您就投之以木桃…”
“行了行了,”皇帝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笑骂道,“少放酸屁。画在哪儿?”
“在小书桌上呢。”小篆赶紧颠颠儿地捧了来,将卷轴交到皇帝手中。
“雪原上的马?”皇帝不由得皱眉:水墨写意里,天地一色,无边无际的白茫茫,而干湿浓淡、疏密虚实的落笔,勾抹出萧疏的枯木,并驱奔腾的两匹骏马。
“这是旧年欠下的画,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宝珠见他来,便让麴尘去沏茶,自己请他在茶案前坐了,又在一旁的小铜鼎里添了些香。
皇帝当然记得,那是他大婚那一年,宝珠许诺给他的贺礼。
沏好的茶呈上来,他取了一杯,握在手中:“从前没有见过你画写意,想不到笔意这样超然。”
宝珠抿嘴一笑:“不过一时有些感触罢了——今年下雪的时候不多,我又才好,也就一次都没有出来赏。”
曾经得了疟疾都能捡回一条命、淋了大雨都能安然无恙的自己,真是想都不敢想。
皇帝鼻中一酸,忆起的却是两年前的此时,他和她站在院中,看堆雪人。
那两匹并肩奔腾的马里,有他吗?
他无意识地问出了口,宝珠摇摇头:“那只是为了履行从前的承诺罢了,并没有别的深意。”
厨房送来做好的糖葫芦,她眉眼弯弯地接了,请皇帝先尝:“我听见说,开了春要将燕朝帝陵都重新修缮一回?”
皇帝点头,道:“燕太'祖的吉穴勘得好,几百年里只遭过一回盗,其余地方都没有大的损毁,修缮起来不难——这也是积阴德的好事。”
“春耕繁忙,何必急在这一时?”宝珠说:“你的用意,我都明白。只是,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
她的感悟,与他的感悟恰是一模一样。
自幼相伴的两个人,志趣相投,读一般的书,习一般的字,赏一般的画,怎么可能一夕之间脱胎换骨、成为与他势不两立的人?
然而兵不血刃、结两姓之好这一类词,又未免过于理想了。
她让齐姑姑出门去请人裱画时,都能遇见善品鉴的个中高手,主动攀交。
齐姑姑的谨慎更胜从前,暗里稍派人一扫听,便知来者乃是归命公李慎行——论起来是她的堂兄。
她既知道,皇帝岂会不知?
李慎行或许不会妄动,别的人保得齐吗?不单是那些真正的遗臣,还有打着前朝旗号的逆乱们。
她这个亡国公主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元子。她不能让任何人拿他的身世做文章。
封后,就必定要明确的出身;出身一明,纷争便会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