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72)
表哥,雨儿真的浮躁,雨儿不愿上楼阁去,没有表哥的余生雨儿不愿过……若此时表哥仍在雨儿身边,若这荷包还能得表哥同绣该多好……
雨青心痛下泪。又捻针线,又捧绣绷,榻前却再没了表哥身影,只余她自己。
倔丫头又在作践自己了。眼看她一边哭,一边扎那松竹斗雪,做不得几针就伤心得撂下针指流一阵眼泪。气味是好闻极了,香软清透得很,胡生的心却揪起来。
雨青知自己冬日必要发病,动弹不得,祖母寿辰就在春日,若不紧着些,就赶不上寿宴时送与表哥了。她强忍心酸,每日房中无人时勉力绣来。因着气血弱,低头绣几针便要头痛,如此断断续续,苦不堪言。胡生一旁看着比她还急,少不得趁她入眠时再为她填注些元神气力。
雨青每日房中“刻苦纺绩”,胡生看得心焦。
寒琅夜夜对月长吁,心中尽是雨青,白日在人前,尤其父亲面前,却不敢显露。怀瑜每日仍要往府学聆训,天气渐寒,他身体愈发不济,向州府告病。州府不敢擅决,写折子递上去,上面批复下来,州府自此每日亲派马车接怀瑜赴府学点卯,一日不落。胡生曾拿朱批来瞧过一眼,上头说宋六若真病到起不来,就着学正到他家去,在他榻前讲,讲到他咽气为止。胡生看得皱眉,而今龙椅上那人怕不是有点什么大病。
雨青说得不错,人心并非磨盘,推之则转。胡生帮不上怀瑜,就连雨青,胡生也难做什么。如今这番暗中相助,到了大约亦是徒劳。活得久了,看多此样故事,胡生已比从前看淡许多。淡归淡,凄凉仍是凄凉。
雨青终于赶在冬至前将荷包绣成,金符装在里头,藏于锦匣之内。又是一冬缠绵病榻,其状堪怜,梦中尽是寒琅,胡生守着,不时为她添注气血,尽力将梦中不如意事驱散些,就着雨青记忆,凭空捏造些良辰美景送入雨青梦中。
为此胡生翻看了不少雨青记忆,月下渔饮、玉轮之诺、夏夜流萤,乃至对文同绣、鬓上素兰。他知晓了不少,不知怎的心中起了酸意,不自在起来。同时也就自嘲,一千多岁的蛇了,对着一个小丫头酸起来,成什么样子。说是这样说,胡生从此不愿深探雨青过往。
雨青几乎靠着再见寒琅一面的念头同胡生助力撑过冬天。寒冬过后,她勉力加餐服药,日日对镜自照,还问采桑,自己腮上可比往日丰润些。采桑不好开口,一年瘦过一年,哪来的丰润,胡生读了采桑心思欲笑。
老夫人寿诞前夕,夜里雨青挥退众人,只留采桑在房,针指匣中拿来剪子,命采桑为自己散开头发,于脑后髻发中挑个不起眼的位置,挑出一绺,一剪断之。采桑大惊,倒抽一口气,跪下拉着雨青裙子哭道:“小姐不要这样,便是不痛快,也不能起这样的念头啊!夫人、老夫人都在堂上,小姐要是去了,她们该多伤心!”说着拉紧了雨青拿剪子的手。
“我要去哪里?”雨青被采桑摇得发昏。
采桑愣住,“小姐不是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做姑子?”雨青凄然一笑,“别乱说了,帮我把头发绑回去。”雨青撂下剪子,拿黑色细线系住那绺头发,手指慢慢交叠翻转,将青丝挽作一个相思结,系好了。采桑仍在扳弄雨青头发,雨青望着手中青丝,心中惨然:她连姑子都是做不得的。
李阁老如今已是次辅,若自己为拒亲事愤而出家,父亲哥哥必遭牵连,如何能为家中惹此大祸……若要不嫁,除非自己死去,或李家不娶……旁的再无他法。
肃州事务繁杂,伊州初定,西安府亦不太平需人留守,希孟父子老太君寿诞不能回来,只派人送了贺表及贺礼来,遥叩古稀之寿。希孟另写信与云舒,命雨青过了及笄礼便上楼阁,严加管束,以待受聘。
雨青寿宴日一早起来打扮,命采桑为自己多上些胭脂,将箱笼中最夺目那件妆花红色长袄取来。此长袄正是云岩寺时那件,大襟已换过,血迹已除,又是光彩夺目、簇然如新。雨青心中惨然,今生怕是最后一次见表哥了……念头才起,心口又痛起来,勉强忍下,为自己提振精神。
收拾已毕,雨青匣内取出那只荷包,指尖颤着,将前夜所挽青丝塞入荷包,再将荷包仔细藏于袖中。
席中再见,寒琅形容憔悴、意气伤惨,怀瑜并不曾来。雨青一眼望见便再放不下,满心为寒琅牵挂悬心。姑父怕是病势沉重,表哥一家如今必定难过,她单是揣度着,已觉心痛难忍,恨自己不能从旁安慰。
寒琅席间除去低头不语,便是时而偷瞄雨青,雨青觉着。戏唱到第二出,雨青推说疲倦,离了席。今日聚族家宴,园囿不曾锁门,雨青不回绣房,直入园中,走得飞快,采桑几乎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