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66)
又过一日,希孟黄昏才得归家,人醉醺醺的,不好相见,省信只好再等一日。次日希孟在得衣堂中亲迎省信,云夫人、雪苍亦陪在侧,深谢他医治幼女之恩。
省信行了礼,淡淡向希孟道:“久闻巡台大名,如今得见,果然泰山仰止,英雄气概。”
希孟听了面上和悦,就要谦逊,省信却不让他开口,“凡非凡之人,必行非凡之事,巡台为立不世之功业,一双儿女性命自是不在话下。”说着望一眼雪苍,“早听闻少将军英雄事迹,如今轮到小姐了。”
诸人不料省信出言刻薄,一堂哑然,希孟也懵住了,雪苍立起身来向省信作了揖,道:“先生有言不妨直说。舍妹久病,自是我等照顾不周,如有做得不当之处,请先生提点,我等一定遵办。”
省信叹口气,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也透着乏意。“我早说了心疾同心境关联极大,遇小姐之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贵府中事,学生一介外人,不便多问。去岁冬时小姐之症便有加重之迹,学生为此逗留月余,方才调养好些。那时我可再三叮嘱过?春时才走,如今不过初秋又叫了学生来,来了一看小姐已去了半条性命,贵府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偏要逼迫小姐?如此不如勒死痛快,还省我些力气!”
此言连希孟听来都觉心惊,倒并不以省信言语刻薄为意,宋六、省信这等人自来皆是如此。希孟诚心再三向省信致谢、道歉,又再托付他保全雨青性命。省信听了这番话,也没了脾气,他原只是个刀子嘴,叹口气道:“学生尽力便是,只求诸位将军、太太不要再气小姐,就算怜悯省信了。”
阳篇 27
从来如此,便对么?
希孟一人徘徊园中。雁过留声,秋水澄碧,丹枫金桂。李阁老之言犹在耳畔,方才所见雨儿模样却反复徘徊眼前,两下相逼,左右为难。
希孟廿二当日便接到家中消息,然而阁老尚未开口,得不到准信,他不能就此离去。直至第二日持螯赏桂、酒酣耳热,阁老才肯相告。家中诸长辈及阁老夫妇对雨青皆赞赏有加,十分疼爱,然而合过雨青八字,同二郎却不相合,反与三郎十分登对。欲许三郎,然而三郎幼时被高人算过,不当早娶,必得弱冠之后。三郎同雨青年纪相当,三郎弱冠,届时雨青亦将二十,如何等得起。李家欲聘雨青,却恐耽误了她,为此阁部犹豫。
这番话是托词?还是真话?希孟拿捏不准。他左思右想猜不出此言真假,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此场中材料,连同僚一句话真假都断不定。如今雨青婚姻大事被阁部一句话悬在这里。若说当真,夜长梦多,万一几年间事有变化,到二十如何再聘?若说就此作罢,万一得罪阁部,眼看他就要荣升次辅,顾家如何开罪得起?
希孟几生悔意。
悔字一上心头,眼前又浮现雨儿方才情形。他的老来千金、宝贝女儿,瘦得那样,躺在床上,床头嗽盂里全是痰血,见了他红着眼,一语不发。他言语隐晦,劝慰一番,雨儿再不看他,唇间挤出几个字:“女儿有愧,怕要让父亲失望了。”说完就阖了眼。
小小的年纪、软软糯糯的模样,如何就倔得这样,嫁给谁,区别真就那般大吗?他真要看着女儿去死吗?
犹豫间,希孟已行过裳芙亭,望晴楼就在眼前。西风甫过,落叶萧萧,可厌自己不在,园中落木无人打扫,如今满目枯叶,触目伤怀。
宋家是断不能许的,当初嫁妹已吃过亏,怎能再把雨青往火坑里送!便不说宋家不日必要倒霉,就他家那等乌烟瘴气的所在,雨青孱弱天真脾气又拗,不几日就要把小命送了。
若寒儿不姓宋该有多好……寒儿……寒儿毕竟是宋六的儿子。再怎样天资颖悟,也难保不是和他爹一样脾气,美则美矣,用则无用,害人害己。断然不成。
希孟思来想去,只有一法。李家既不给说法,亦没有女家上赶着的道理。如今且拖着,一来雨青病沉无法出阁,二来也得作出个不愁夫家的姿态。待到及笄,便送雨青上楼阁,严加管束。届时若有别家来聘,正可以此再询阁老,阁老若急,便是真心,可以许他;阁老若客气遗憾一番,便是假意,正好再聘。主意已定,希孟转身加紧脚步,要回家同夫人商量。
时至九月,雨青已躺了十多日,希孟终于买舟北上,临行那日雨青仍起不来,不能相送。她昼夜不分,恍恍惚惚,不能成寐,却又神思昏沉。偶然一梦,必是梦魇,一时梦到寒琅同姑父被西厅中官捉住下狱,一时是阁部夫人强来索人,自己被母亲捺上花轿,一时又是自己同表哥私逃出家,被人追赶。梦中醒来,汗泪数行,气促心跳,咳嗽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