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41)
寒琅跪着,忍痛答道:“为我今日顽劣,花园中胡闹。”
顾氏接着又打一下:“怎么胡闹了!”
寒琅又答:“行动不遵规矩,带妹妹胡行乱跑。”
“然后呢!”又是一下。
“做些危险游戏,险些摔着妹妹,让舅母担心。”
“还有呢!”
寒琅抬头望着顾氏,想不出来,猜度着答道:“偷遛出席,让母亲、外祖母担心。”
顾氏听见下重力气又打一下,寒琅肩上一抽。顾氏又问:“仔细想想,还有呢!”
寒琅低头再细想,忽然心中一惊,却不愿说,沉默不语。顾氏又拍一下,寒琅一只手眼看就要皮开肉绽。顾氏知寒琅不会猜不着,一定要逼他自己讲出。
寒琅终于低声答道:“同表妹举止亲昵,不合规矩。”
顾氏又重重打了一下,才扔下戒尺道:“你已读过孟子,上头怎么说的?‘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经书上说的你全忘了?你如今离束发没几年了,雨青也有八岁,书上说授受尚且不亲,你光天化日抱着雨儿算是什么!叫人家看见两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寒琅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却不言语。顾氏又说:“你是男子,传出去不过说你没规矩,雨青一个闺中女子,若给人知道,她以后怎样做人?你替妹妹想过没有!妹妹年纪小不读书不懂道理,你白读了一肚子书你也不懂?”寒琅跪在地上不言语,顾氏急道:“你到底懂了没懂!”寒琅半晌道:“儿子知错了,不该陷妹妹于众口之下,将妹妹置于险地。”
顾氏听他言下有未尽之意,逼他道:“那你呢?你这样同女子举止狎昵,不遵礼法,算什么?”寒琅一口气憋得腹中作烧,许久才忍下了,道:“儿子知错了。”顾氏看他还似心有不平,想再训他,道理却已说尽,打也打了,没了其他法子。她又想寒琅毕竟还只十岁,说来也只是个孩子,不好太过较真,叹口气,只得暂且搁下了,罚他将《曲礼》连抄十遍。
另一边雨青也被母亲好一顿训斥,雨青却不服,心道明明自己同表哥不曾做什么坏事,为何要被训斥。她毕竟年幼,“男女大防”防的究竟何物她实在还不懂得,云氏不好告诉她,只好勉强训以规矩,道是千金小姐自来便是循规蹈矩、珍重芳姿,看且不可轻易给男子看见,更遑论被男子抱在怀中。
雨青心道,表哥又不是外人,从小便与表哥拉着抱着,从来无人说不可,怎的忽而就成了天大的错处,只是不服。她自幼肚子里便能生出些怪论歪理,云氏竟习惯了,也凭空生出许多正理歪理同雨青相辩,这次自然也是长篇大论,正理诡辩全说尽了。
说到最后便是,高门大户向来如此,大家行得规矩方有面子。女子清白,雨青自己说了不算,顾家说了也不算,世人说了才算。不管你有无邪心,行动就要按着规矩来。
云氏好容易撂个结论说赢雨青去了,雨青却仍是心中不服,气不过,偷偷哭了整夜,第二日便觉胸中气闷痛楚、举止乏力,殊不知病由此生,年增则笃。
隔日两人再见,寒琅一眼瞧见雨儿双眼红肿得厉害,脸色也差了许多,行动迟缓,起身时暗暗扶了一把桌案才站稳,便知她必遭训斥,心中担忧,自责不已。当下暗叹,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便是本无错谬,亦要思虑周全,否则难免伤及周遭亲近之人。
雨儿却也望见寒琅左手红肿、淤破多处,十分心疼,却不敢当众相问,偷眼望着,又红了眼圈。
阳篇 10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年冬天金城传来消息,顾巡台父子亲率大军深入西陲,同金帐人打到伊州。伊州前朝在金帐人手中,后被吐蕃夺去,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不在圣朝治下。如今希孟同金帐人死死咬住,势均力敌,眼看伊州收复有望,朝野震动,人心激昂。
顾氏一族人人与有荣焉,鲜花锦簇、烈火烹油。可里头一家女眷如何能不担心?金帐人骁勇野蛮,刀剑无眼,同他们作战何等凶险,云氏想都不敢想。寒琅自然也曾听说,他却是另一番心思。伊州遥远,距肃州不止千里,一路险途,金帐在上,吐蕃在下,如此孤军深入能有几分胜算?便是夺下来,日后如何可守?甘肃一省守住已属不易,若大军压在伊州,回路被金帐、吐蕃合力夹断则危矣。
毕竟家国大事,寒琅小小一个秀才无说话余地,更不愿为外祖家增添忧愁,自然忍下不提,写信只是相贺。
信到顾家,云氏却无心复信。雨青入秋后就见不妥,懒得动弹,饮食少进,一天天只瘦下去。问她也不肯说,总撒娇说无事,敷衍过去。及至入冬,更见恹恹之态。一日正在房中看书,不过起身寻个卷册,忽就按住胸口,冷汗涔涔,未及开口便倒在地上晕过去。伺候的丫头嬷嬷全被吓住,赶紧去请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