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24)
寒琅不敢再上前,找个话头捧起琵琶问道:“雨妹竟会此物么,从前倒没听雨妹弹过。”雨青回转身来,“这几年闺中学的。家里没有姐姐妹妹,只我一人,穷极无聊信手胡来而已。”
寒琅递与雨青,笑道:“有机会倒要请教妹妹。”雨青正待开口,忽听人敲门,却是顾夫人来送早膳。寒琅慌张起来左顾右盼,就要寻个地方将雨青藏起来。雨青却笑着摇摇手,又指指门口点点头意思让寒琅开门。寒琅不敢,雨青再指一回只是点头,寒琅这才咬牙开门,请母亲进来。
顾夫人身后跟着贴身伺候的丫头纹鸂,捧着早膳走进房来。寒琅向母亲请了安,僵直着身子站在一边,像是还想将雨青藏在身后。顾夫人看了寒琅一眼,一大早倒已穿得齐齐整整,脸色看着却十分不自然,心下生疑,又瞧他两眼,整屋扫过一遍,也不见什么奇怪,便照常吩咐一番。
雨青悄悄走近了,立在寒琅与顾夫人中间,伸手出来挡在顾夫人眼前晃了两晃,寒琅吓得不知如何,顾夫人倒像真没瞧见,只问寒琅为何一早起神色慌张。寒琅勉强敷衍过去,送走了母亲。
顾夫人走后,寒琅诧异感叹,竟真如雨妹所言,旁人全看不见她。
此后便是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寒琅日间念书,雨青便在一旁作画。晚间顾夫人离去,四下无人,寒琅同雨青一同看画;或是寒琅教雨青抚琴,或是雨青教寒琅琵琶,谈笑间时光飞逝。
一日寒琅搁下琵琶,笑问雨青,她在家中也这般奏南音么?雨青僵住没了表情,半晌答道:“却不是,在家中弹的是霸王卸甲。”寒琅一惊,转而也明白过来:雨妹在家中困居楼阁,不得自由,自是发的忧愤凄怆之音。他心下伤惨,强打精神笑道:“不知寒琅可有幸听上一回?”
雨青笑了一笑,接过琵琶,转轴拨弦。弹了几句,却停住了。“如今心境不同,弹不出了,荒腔走板的。”又说:“我给表哥唱支南音曲儿罢。只是我不会泉音,学不大像。”于是横抱了琵琶,一个单音弹拨数声,徐徐开口:“非是阮忘恩义……”唱的是《幽闺记》。
寒琅想起如今自己失祜,尚无功名在身,雨妹父亲却已升了陕甘大都督,官至正二品。两家身份悬殊,自己正如蒋生一般,一介寒儒,如何能得舅父应允婚事。再抬头看雨妹,如今将性命名节全已抛舍,只一缕幽魂依依相伴,抱着琵琶情意切切却唱着一曲《拜月亭》。一曲唱毕,两人皆情不能堪,痴痴垂泪对望。
一声惊雷劈碎旧梦,寒琅猛地惊醒,门外雷光电闪大雨倾盆,已然入夜,自己却是枕在那副捧梅图上昏睡许久。袖上泪痕未干,画上也晕湿一片。寒琅抬起身来,欲取信笺来写拜帖,起猛了尚未伸手,心头一阵钝痛,眼前一黑,只好停住动作,咬牙强撑,等一阵眩晕过去,喉间已是铁锈气味。寒琅强忍下了,却不在意,取出信笺,疾书一封拜帖:不肖甥叩首再拜舅父府尊。
本家兄长身陷囹圄不能不顾,而如今世上若还有人可救此事,必然只有他的舅父——雨青的父亲,现正乞假在家的甘陕大都督顾希孟。
先皇在世时为历练皇子,将当今与英王分封两地,英王在南直隶,当今在西北。江南道承英王恩惠十数载,下被上泽,鱼水相欢;当今在西北亦战功赫赫,提拔不少文武人才,顾希孟便是其中之一。
而今圣上已登大宝,西北诸人鸡犬升天多有拔擢,顾希孟官至二品;而江南道诸人被新圣人厌弃,渐次暗暗除去,其中根基最深的便是忠勇侯府。宋家自然亦在被圣上厌弃之列,寒琅因与本家无涉、无权无势而得免。正因这番内情,宋家之事托于江南何人都无益,只有求诸系出甘陕的顾家。
寒琅将拜帖揣在怀中推开房门,高声唤来书僮命其备马。书僮大惊,如此夜深路滑、大雨倾盆,怎骑得马!先是劝寒琅等天亮再出门,后又劝寒琅坐轿,寒琅低喝一声让他快去。书僮看主人神情不似往日,不敢强劝,备了马来,将隔水禽羽的斗篷、斗笠及马鞭递与寒琅。寒琅接了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俯身冲出门去,书僮看那马蹄在青石上滑踏而去,胆战心惊。
寒琅深夜在城中纵马狂奔,不到半个时辰已在顾家门首,幸而未遇巡夜守兵。顾家大门紧闭,只在角门缝中透出火光。寒琅下马急拍宅门,好一会才有人答应。寒琅自报姓名说有急事求见顾老爷,门房请客人稍后,先要问过管家。不多时角门便开,管家急请寒琅进门,而后探头向门外小心张望一阵,才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