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急忙跑进屋里,将文谦的手从被子下拉出来。摸到脉搏时,心已经凉了一半。
忽然,文谦的手动了动,未几,徐徐睁开迷蒙的双眼。
师侄三人见状,忙围在床边坐下,
“师父……”晚云喃喃道,眼泪又簌簌落下。
文谦却神色平静,看了看姜吾道,轻声道:“莫怪鸿初……”
姜吾道悲怒交加,却没有答话,掩面而泣。
文谦又将眼睛看向王阳,道:“委屈你了。”
王阳亦泪流不止,只觉得积压心中许久的忧虑喷涌而出,摇着头,泣不成声。
最后,文谦看向晚云。
她望着他,似乎为了不让眼泪迷住,将眼睛睁得大大的。那透亮的双眸,平日里满是古灵精怪,也曾经无忧无虑,现在,全然被惊恐和悲伤占据。
“师父……”晚云紧紧扯着他的袖子,“你可好些了……我喂你喝水好么?”
文谦看着她,忽而想起她刚到自己身边的时候。
她嘴里日日喊着要阿兄,却一刻不停地跟在他的身边,也是这么用小手攥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仿佛求他不要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扔下。
文谦轻轻叹口气,眼角忽而有些湿润。
“师父……你哭什么?”晚云赶紧用袖子替他拭泪。
“你的婚事……”文谦的目光里满是歉意,“晚云,师父对不起你……”
晚云怔怔望着他,鼻子又是一酸。
入宫一趟,他必定都知道了。
晚云擦了擦眼泪,故作镇定:“不过是个婚事,不成便不成了,我是师父唯一的女徒弟,还愁嫁不出去么?我没什么遗憾,师父也别忧心。”
文谦看着她,唇角动了动,却咳嗽起来。
这番咳嗽,用去了许多气力,平复之后,他很快又沉沉睡去。
门外的黄门还在等消息,姜吾道出去与他们交代了一番,他们便赶紧回宫复命去。
深夜里一番动静,自是惊动了邻里。没多久,文谦病危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文谦救死扶伤,声名卓著,天下人无不认可他就是医圣。隔日,安邑坊就被探病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晚云哪里也不去,只守在文谦身旁。
直到傍晚,文谦才醒来。他看了看晚云,让她将姜吾道和王阳唤来,他有话说。
众人都是医者,直到文谦时日无多,已经到了交代后事的时候。
姜吾道和王阳即刻来到,流着泪,听他缓缓说出遗愿。
文谦一辈子为仁济堂操持,如今即将撒手人寰,心中牵挂的也是仁济堂。他将自己手上的事,一件一件交代了,缓了一会,看着姜吾道:“带我离开京师,回东都去。”
“宫中已经传下话来,要为师兄在帝陵那边修墓。”姜吾道抹抹眼泪,对他说。
“你替我回绝。”文谦淡淡道,“就说是我的意思。”
姜吾道应下。
晚云在一旁看着,知道文谦对皇帝失望至极,他不想在此处多停留一刻,不愿死在这里,便是入了棺椁也不想与他为伴。
王阳亦明了,即刻亲自去安排了启程的车马。
晚云只简单收拾了细软,当日便陪文谦启程东去。短短的半日,文谦要走的消息又传开了。许多旧友上门劝阻,怕舟车劳顿,文谦就此撒手人寰。
王阳向他们谢道:“这是师父的意思。他这辈子都闲不下来,若在路上去了,亦是他的做派,请诸位前辈莫再阻拦。”
众人听得此言,只得垂泪应下。
于是文谦的车架后,陆续跟着许多相送的人。其中,有文谦的故交好友,有被他治愈过的病人,也有慕名而来一表心意的寻常人。无论富贵贫贱,跟在后面,浩浩汤汤,一路将文谦送出了京城。
走出十里之外,又遥见二人在道旁相送。
晚云望出去,不由怔了怔。
是裴渊和楼月。
裴渊立在一棵枯树下,长身玉立,身上披着她熟悉的那件裘皮大氅。
相隔短短两日,再见面时,晚云竟有了沧海桑田之感。
她遥遥望着裴渊,只觉眼眶里又涌出涩意来,脸上凉凉的。
“我去与阿兄说两句话。”她转头对王阳道。
王阳望了望那边,颔首:“快去快回,我们在此处等你。”
晚云应一声,于是从马车里下来,朝裴渊走过去。
裴渊也朝她走来,风鼓起那大氅的衣角,仿佛在使尽全力将他牵绊。
待到近前,晚云望着他,拨了拨风吹乱的头发,又抹了抹满是泪痕的脸,唤道:“阿兄……”
嗓子有些干涩,话才出口,她已心生怪异。
当年随口的一个称呼,如今竟一语成谶。
不远处,楼月在那枯树下牵着马,转开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