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情(25)
他低头唤她的名字。
怀中人默然,似乎是厌倦了,再不愿听他讲话,也再不愿回答。
他见状凄惨大叫一声,声音震起周遭桃瓣朵朵。
还有话未讲尽。
时至今日,他对南忆的情意是真。他自知居心险恶,她却赤诚,几次三番将他送离战场,只为了保他平安。她一颗心剔透无暇,他自知周身恶浊污秽,相配不上,唯愿护她平安。
他出身戏班曾为娈童的故事是真,而后成为死士,被靖皇豢养,亦是受制于人。
不说也罢,他想,什么解释都苍白无比。
若真诚心,本可以告诉她的,何必等到她国破家亡之时。
受制于人一生,早已经习惯了听命行事。
那是打不开的锁,谁都斩不断。
自此,昭都城破,大昭亡。
昭皇玄希与镇远侯南忆双双过身于宫内,昭皇胸口一把玉柄短刃,女侯自刎而亡。靖军发现二人时周遭空无一人,只他二人紧紧相依,躺于一树桃花之下。
有人将两人合葬,入昭国皇陵,又在不远处种下一树梅花。
此后年年岁岁,每至冬日,那红梅必然开得极盛。
映着二人栖身之处的碑文。
甘愿陪君双化骨,辞别人间赴黄泉。
风虐雪骤的夜晚,冰寒沁骨,男子一身红衣,散发赤足,腕上锁着铁链,倚靠着铁笼席地而坐。
靖皇狠厉,吞并昭国后,决意攻下已被北鞔占据的雪域,故命他再为细作,重演娈童,再次潜于北境鞔人营中。
于是,兜转经年,他又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身侧的数名少年彼此依偎,黯然垂首,他却独自靠坐在笼边,额角抵着冰冷的玄铁,又蓦然忆起与南忆初见那日,她一身红衣银甲,袍袂上点点梅香,于黑暗中走来,一剑斩断他身上的枷锁。
但他等不来她了。
他笑起来,一双狐眼略弯,薄唇轻抿,笑得极好看,可总带点凄凉的意味。
他侧过脸透过铁栏看那开得正艳的红梅。
赤色犹烈,魂散矣。
☆、逆世
燕昔闻扬手摘下凤翅盔,顺带着解开了束发的带子,在疲惫中仰了仰颈。凌乱乌黑的发倾泻在冰寒的铁甲上,额前几缕被风拂着挡了容颜,稍露出飞扬的眉眼。
她迎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和掀凌半空的桃瓣而立,身前是已经死去的大昭皇帝和女侯。
年轻男子无力地拥着他的爱人,躺在他破败的江山里,粘稠的深红从他们苍白的肌骨中流出,翻烂的血肉彼此融在一起。他们二人已在人世间走过一遭,在无边的绝望中尽全力拼斗了一回,消融在无奈而悲痛的结局中,而后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燕昔闻垂眼不说话,她周围的靖兵便一个个低头立着。
无人知晓皇上为什么会让一个女人做大靖兵马的统帅。只知那时,才至桃李年华的燕昔闻随父亲出征西漠,跟在数万男儿郎身后摸爬滚打半年,却在父亲重伤,兄弟被俘之时凭一己之力攻下敌城,直至周边部族悉数求和归顺后才肯回朝。
高殿上,一向冷峻的明尊帝未发一言,狭长的眸端详了跪在金阶前的燕昔闻半晌,在群臣的汗就要滴落在地时,让人递了金印和一品冠服册宝下去。
众人在愕然间躬身道贺,不知谁叫了声“女帅”,皇座上的轩辕昇一双深眸立刻横睨过去,眼角散的就是刀子似的冰渣,吓得那些人一个个缩首后退,往后只敢称一声“燕帅”。
从此,燕昔闻便是大靖第一位入朝为官的女子,入主帅府,位列一品官员,每日上朝,端七梁冠,穿绯色狮子袍着玉带,手中掌靖都兵马四十万。
在军中,燕帅便是绝对的权威。
这么多年,手下人早已经领教,此人的能耐绝不止是能拥有皇帝的袒护。她掌帅印,是因为她就是领军的人才。
燕昔闻伸手揉了揉后颈,道:“择日将他二人葬于一处,入昭国皇陵,供奉牌位。”她目光扫过立在桃树旁的白影,话锋一转,“昭宫干净了吗?”
昭宫中的人根本所剩无几。靖军一路攻城略地,昭都中早已人心惶惶,就连官员都跑了大半,后宫乱的更甚,有身份的几乎一个没留。
副将推搡过来一个人,禀道:“燕帅,宫中权贵只剩此一人。”
那人被推在背后,脚下不稳,踉跄几步后跪倒在燕昔闻身前。
妃色的宽袖划过燕昔闻的指尖,狼狈地落在地上。
女子长发半散,一身衣裳和那粉桃颜色无异,默然跪坐在纷飞的花瓣里,一动不动地望向身侧相拥长眠的玄希和南忆。
燕昔闻当下冷了眉心,周围人赶忙走动起来,地上被清理干净,女子却仍未转身,只在青丝隐乱间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她唇瓣半掀,极小声地说了句话:“原来,他是长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