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情(14)
她本是那般清冷。
是他亲手在她周身燃起烈焰,又亲手浇灭。
安堇暄出征的那几月,她身子每况愈下,见他回返后受困逆境,便病得更加厉害,一连几位医者来瞧,都言说她恐怕是活不过桃李之年。
这些事,她一件都未和安堇暄提起。
和亲车仗北上,愈加苦寒,她新病旧疾一起发作,药石罔效,心知自己已油尽灯枯。
明知不会再见。
可为什么还是频频回了首呢。
周遭人皆是刀俎,她生而为棋,孑然弗伦,无奈间任人摆布,如今用自己一灯如豆的生命换他自由,勉强可算是秤平斗满。
可到头来偏偏没成全自己。
一身嫁衣,她终究没能为心爱的人穿。
安堇暄把人抱起来,锃亮的铠甲淹没在嫁衣的红色中,那是他亲手挥刀让她流的鲜血。
再也擦不干净。
他如困兽一般发出哀鸣,手中不肯放人,厉声逼问跪在一边的婢女,问涟之可曾留下什么话。那丫鬟在他身前哆嗦半晌,想起一句,说是郡主昨晚借月南望至夜半才肯歇下,她给放下车帘时听见人在厢内犹自低喃了一句。
“我生时未能尽欢,死时知他平安自在,却也无憾。”
☆、优游
日光逐渐陷落云中,长街上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为沧州城外缓缓走近的一人一马照亮了来路。
马上人氅衣翻飞,肩头落了枯叶,大袖中携了暖风。
城门还没关,见来人往里去,守城的小将上前拦马要盘问。那人伸手将披风一堆,露出一双狭长微挑的眸。
小将立刻抱拳躬身:“顾二爷!”
他们都是安家军,马背上这位是和他们家三公子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自然认得。
现在三公子是城主了,二爷倒还是二爷,仍是端着那副招桃花的长相,举手投足间率性依旧。
小将又抬头细看,忍不住抿了抿嘴。
怎么二爷眸中多了些倦气。
“顾二爷自昭都来?”小将问,偏头朝顾靖远身后望。
顾靖远端坐马上,知他在看自己是否带了兵马,冷哼一声道:“不必寻,就我自己。要打早打来了,还用等这三年?还是说你当我是一声不吭背弃兄弟的人?”
“我、我就是看看天色,这不是又暗了点儿。”小将有些窘,“二爷是找城主还是寻客栈投宿?”精明的兵紧紧握住钢枪。就是顾二爷要投店,他也得去禀告城主。这主儿三年都未曾来过,如今人到了,必然有事,至于什么事,他问不出,也不敢问。
马上人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直接省了他的力气,“你且去通报,我找堇暄。”
小将忙拱手,回身招呼同僚过来伺候,快步跑着进城去了。
顾靖远留在原地,远远地看沧州城内的景象。这会儿街上的灯笼都已亮起来了,天色还未全暗,化作一片沉寂的沽蓝,夹杂着苍白的暮云压下来。长街上有行人,边上三两个孩童,远远地隐约能听见几声笑。
冬日少暖阳,但沧州临海,地处南方,却有舒风暖意。此时这么一吹,竟生出几分惬意来。
顾靖远叹了口气,面前飘过一阵白雾,转瞬便不见了。
过了一阵,城中有人策马而来,没穿甲,身着棉袍,却是遮不住的魁梧,隔老远便喊“顾二爷”。这人曾经是安怀古身边的副将,如今跟着安堇暄,顾靖远是认识的,拱手和他打过招呼。
副将不敢耽搁,调转马头行至他身侧,将人领进城去,直奔安堇暄的住处。
一路上顾靖远一言未发。
副将侧首看他,心道。
这顾二爷变化也大。
到了地方,顾靖远下马,由副将打着灯笼领进了院。那院子从外面看和寻常人家无异,里面也素净的很,一色的青石铺路,庭中植一棵丁香树。此刻虽枝上无花,却已可预见花开时那绯色绚艳浮香幽雅的景,更觉风雅。
房门口垂着帘,副将把灯笼递给旁边的侍从,上前为顾靖远挑了帘子,自己没跟进去,待顾靖远进去后又放下,离院去了。
顾靖远半回首,冲身后已经被放下的帘挑了挑眉。
他记得这人从前是个糙汉子,如今却越发规矩细心。
安堇暄会教。
屋里的桌上已备下酒菜,其中有道顾靖远最爱的蒸鱼,飘着香,热气蒸腾,熏的人身上也暖起来。
“顾兄。”屏风后有人唤他。
声音和记忆中的有五分像,可到底沉了些。
“堇暄。”他回了声。
两人隔着屏风站,都忽然意识到,距离上一次他们如此打招呼已过三年。
屏风后的人走出来,穿着苍色绣云纹立领长袍,素色的珍珠扣一丝不苟系至喉结处,外罩藏蓝色宽衫,头上端戴白玉冠。顾靖远看着便暗叫一声好,这一身,像是把那汪洋穿上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