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257)
当时当日,于崖涘眼眸中无法言及的那一种沉寂与虚无,其深与重,不仅远甚于四海水倾覆,亦是此方天地间从未出现过的一种情与绪。
那时出现于崖涘眼眸深处的不可言说的情绪,是后世才熟知的,忘川。
这世间惟有忘川水倾覆时,能引动天地为之色变,令诸天垂眸不语。令六道苍生,无一不仓惶回眸,欲逃,却逃不出那一刻的深沉悸动。
是千帆过尽,却于尽头处身化崖石的执着。
是漫天花舞,斯人独于林中手执一壶留仙醉,痴痴凝望醉卧松石中心爱人,渴求却终不可得的数十万年风霜,于一瞬间,呼啸而至的彷徨。
只是于当时当日,南广和无法面对,亦不能面对。他有他的朱雀要维护,他有他的极情道要走。他既已应了一人,就断不能再应下第二人。
因此在当时当日,南广和迎着崖涘的眼眸,于不可抑的悸动与仓惶中,手捧着缺失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胸膛,颤声反问道:“帝尊,抹去前事不论,吾也只问你一句——当日你骗走了我的心,迫我剜心为救此方天地之时,你是否也曾想过有今天这一日?”
崖涘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头。随即又淡然道:“你不愿意回答吾,吾亦不愿意回答汝。有朝一日,待一切都水落石出时,你便会知晓一切答案。”
南广和张了张口,却觉得头疼脑胀,缺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的地方也隐隐然作疼。全身似浸泡于三十三天边缘的黑暗炼狱中,潮水泡的他全身湿漉漉,华彩散尽。又似身处于那场焚烧了朱雀神魂的天火之中,浩浩熔炉,烈焰焚身,恨不能从口中吐出鲜红火舌,三千六百亿个毛孔无一处不疼。
这消失了一些时日的心疾,在他与朱雀借双/修恢复了绝大部分神格后,居然又在关键时刻犯了。
“帝尊……”南广和艰难地张口。
“还是唤吾崖涘吧。”崖涘声音清冷,神色一瞬间却松开了,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南广和从未见过崖涘有如此温柔的模样。在下界崖涘化身为他在凡间师父教习时不曾见过,于三十三天崖涘作为帝尊时亦绝少见到。便连数十万年前,彼此亲密到只剩下对方为伴的那些漫长时日里,他亦从未见过崖涘有如此温柔的神色。
眉不再是远山,而是多了行人的远山路。
眼不再是深海,而是多了渔舟的唱晚图。
平生从未为任何一人一事一物低眉展颜色的崖涘,今日为他低下了眉,展开了欢颜。
于南广和记忆中,这似乎是崖涘第一次如此接近他,两人面对面立着,近的彼此间眼眸中都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两人一样的白衣,一样的长发飘垂,一样的绝色而又淡漠。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于那漫长的数十万年间,此方天地也只有他们两个,初生的神。
万物寂寞未生。
第116章 十月朔4
南广和与崖涘静静立着。天色昏晦, 海潮翻卷成黑色。
于一片寂静中,南广和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崖涘……”
“唔。”崖涘居然开口应了,随即像是明了广和的疑惑, 居然又接着笑了笑, 语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温柔。“吾怕是从此再也听不到汝这般唤我的名了。”
崖涘轻轻地道, “凤凰儿,我想再多听几声。”
南广和张了张口, 想怒斥他,那三千年前的黑海炼狱中万千锁链穿心之苦,那骗他亲手剜心将他斩落云层的恨, 此刻都汇聚于心口喉间, 却都卡住了。千言万语,千愁万恨,此刻居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悉数拥堵在胸臆间, 无一字可逃脱。
“凤凰儿, ”崖涘似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窘迫与迟疑,又轻轻笑了一声, 以那种奇异的温柔, 含笑凝视他道:“你无须为吾觉得难过, 吾心里,高兴的很。”
他像是怕广和不信,又笑着重复了一遍。“为神也好, 堕魔也罢, 只不过是吾的道。”他笑得有些奇异,眉眼间漾动着一股乱世中才有的轻愁。“吾走错了道。昔日吾择无情道时, 你曾来劝吾,说无情未必就是此方天地的初心。吾与汝一时好奇播种下的生命树, 树上结果凡七百余,除却少量自行消逝的以外,余下的,此方天地皆容下了。那时汝便道,既然天地喜爱生灵,未必便肯无情。”
崖涘眼眸中渐渐变得辽阔,神色悠远。话语也渐轻,渐至不可闻,惟剩下耳语声寥寥。“凤凰儿,你虽不甚关心,此方世界却似乎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的心。”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茬,南广和便瞬间回了神,收回与崖涘对视的眼神,冷笑了一声,手捂住胸口,呛声道:“可不是喜爱至极!甚至将吾的一颗天生神心骗了去,只为度化苍生,替此方小世界苟延残喘万年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