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花月(6)
齐妙未及抬步,毡帘从外面掀起,来人挟着寒风进来,三十出头年纪,个子很高, 很瘦,麻杆一般, 长方脸,下巴胡须虬结,血红的眼睛。
崔扶风见过这人,齐家镜坊管事齐安,此情此景,一颗心瞬间沉进无底深渊。
齐妙齐明毓似也觉不妥,失声问:“我大兄呢?”
齐姜氏颤颤看齐安,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大郎……已身故……”齐安疾走几步到齐姜氏面前,轰然跪倒,放声大哭,“下奴和齐平快马急赶,午后在太湖边追上孙刺史一行,不见家主,孙刺史正领着官役太湖里捞人,道家主投太湖自绝了……”
第4章 疑云
崔扶风手里遮面团扇落地。
“我不信,不可能,大兄不可能寻死。”齐妙尖叫。
“你撒谎!”齐明毓双眸通红,抓住齐安肩膀不住摇,“快说实话,我阿兄现在怎么样?在哪里,你快说实话。”
“睿郎不可能丢下亲人,丢下齐家不管的。”齐姜氏身体不住抖,看着齐安,眼里满是祈求,盼着齐安改口。
“下奴也不相信。”齐安哭声更悲,鼻涕眼泪一齐下。
“齐平呢?我要问齐平。”齐妙大喊。
“齐平还留在太湖边,跟官役一起打捞大郎尸身……”
他们还说了什么崔扶风一个字听不到,北风从外头刮进来,薄薄的嫁衣抵不住严寒,冷空气如细滑的蛇钻进体内,四处游走,僵硬的先是手足,接着心脏。
齐明睿投太湖自绝,怎么可能呢?
那人外柔内刚,容色润如珠玉,意志坚硬如钢,怎会因小小挫折打击而起厌世之心自绝逃避责任。
不!也许,他不是逃避责任,谋逆之罪非同小可,他一死,所有不平止于他身上,齐家上下便能得安然了。
更鼓远远传来,刺破了夜的沉寂。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崔扶风。
从没有有过的先例,正要拜堂之时传来新郎死讯。
虽则人已进门,若不拜堂回娘家,勉强也可算并未嫁进夫家。
望门寡和丧夫寡是不同的。
红烛哔叭,烛泪点点滴滴,盈盈叠叠。
一片静寂里,崔扶风想起法华寺桃花树里初遇的少年,少年声音稚拙,然而见解不凡,谈吐清晰,条理分明,语气坚定刚硬。想起长大后再见面的齐明睿,他含笑凝视她,眼神柔若春水,轻舟荡桨,暖阳和风。
那么温柔敏睿的男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自己就是当年桃林里得他点拔的那个小女孩。
乍闻齐明睿死讯,极度意外,如同刀锋瞬息间划穿脖颈,意识即失去,没有痛觉,没有绝望,什么感觉都没有,至此刻,忽然间,骤变之下迟钝麻木的感官回笼。
崔扶风眼里大颗大颗泪珠滑落,如断线珍珠,开闸决堤河水,当着许多人的面,她想收,却收不住,很快满面濡湿。
更鼓又响,三更天,夜已深。
烧了些时的烛火更旺,金色烛台上方腾着桔色的火龙,鲜艳的幔幛在烛光里红得刺目,绿色喜服长长的裙摆在地上逶迤开,却面团扇落在她裙边。
崔扶风咬牙,抹一把脸上泪水,捡起地上团扇,对傧赞低声道:“继续。”
“风娘!”齐姜氏失声,脸上挂着泪水,震惊地看着崔扶风,“睿郎已经……你……不必如此。”又急急道:“齐家可以退亲还你自由身。”
退亲,连望门寡都不需守。
崔扶风抿了抿唇,并不多言,只朝齐明毓伸手:“过来,替你阿兄跟大嫂拜堂。”
“大嫂!”齐明毓嘶声叫,朝崔扶风扑来,脑袋靠到崔扶风胸前,抽抽噎噎哭起来。
少年的声音清朗明脆,悲伤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崔扶风缓缓抬手,轻抚他后脑勺,柔声道:“你阿兄去世,以后你是齐家唯一的男人,齐家等你顶起来呢,不哭。”
“我听大嫂的。”齐明毓退了一步,飞快拭掉泪水,黑亮水润的眸子看崔扶风,嘴唇抿起一抹坚定。
鼓乐声起,傧赞高声唱礼。
礼成,喜服换丧衣,青庐撤掉,白幡黑幛,灵堂布置起。
齐府外面,有一个人鬼鬼崇崇四下观看些时,转身离开,穿街过巷,进了湖州城与齐家陶家齐名的制镜世家费家。
费府正厅灯火明亮,面南北墙一整面墙浮雕青狼图案,坐榻上铺着花色富丽的地毯,正中摆雕花嵌长案,费家家主费易平盘腿胡坐,下巴陷在阴影里,一张倒三角形的脸,八字眉,细眼睛,脸颊尖削,嘴角下垂,眼睛黑少白多,双十弱冠年纪,倒有四十中年人之态。
人影入厅,弓腰驼背,獐头鼠目,三十多岁,乃费家管事费祥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