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笔记(57)
李济
冬至大节,下了厚厚的雪。
我以监国身份,代天子参加宗庙祭祀,那天忙完以后,又匆匆去郊外看红玉,回来时着了凉,次日发起热来。好在隔天就是旬休,因此自在安王府中安歇。
病中困乏得很,桑梓却一味只要我多吃水。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吃水要紧,但是身上总是发冷出不了汗,水吃多了倒想吐。
桑梓在边上,给我灌了一碗药,道:“应该在郊外着了凉。不是臣多事,那么冷的天,又下雪,大王不该去湿寒之地。”
我靠着一个隐囊,坐了起来。
原来已经晚上了,周围静悄悄的,没人声。
“东宫那里,没有消息?”
“是。才这么一会儿呢,哪里就有大事发生。”
我沉默半晌,不禁道:“这一两年以来,比从前更容易得病了,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这样怎么成呢?”
桑梓沉吟一下,道:“大王在漠南时,高热太久,回来后又没有好好调养,元气未复,这是一个。天子委托重任,大王废寝忘食,实在不是养生之道。”
我笑了笑。
“其实总领万机,不一定要代百司之职。只要选贤任能,何愁不能垂拱而治呢?前朝的文帝旰食宵衣,还被后世讥讽为贪权专断——当然大王初领机要,勤于政务是好的,可自任过度,难免损伤精神,这又是一个。再者……”
我拿起一颗蜜饯放在嘴里,口中又苦又甜,味道不伦不类。
“臣从医者的角度,还是希望大王能放下心中的哀思。忧伤过度,哪里能长保?俚语说:‘情深不寿’,就是这个道理。臣侍奉左右,大王笑的次数,真是太少了。”
“我太过分了么?其实那天我也想,要不要去呢?可是雪下得那么大,就想起当年在安州的事情。桑梓,那个人,我原本是想跟她一起走的。每年清明冬至两祭祀,难道我现在连这个都做不到了么?”
桑梓说得对,人在病中,果然是最软弱的。他其实未必知道我跟红玉的事情,但是我总需要一个人说一说。
“大王对洪夫人的情义,臣是外人,实在不敢揣测。只是,既然要祭奠,为何要起孤坟呢?”
“……她自己不要。我也确实不想在名声上委屈她……”
“是啊,能得大王垂青的,必是温婉体贴之人,夫人必是为大王着想。今日夫人若是在世,一定不忍见大王为她毁伤若此……”
今天她若在,我会是怎样的光景?
我叹了口气:“……我跟她,总是我对不住她。到现在我连她的模样渐渐也想不起来了。其实算算,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也没有几天,我却总想起那些日子来……”
桑梓缓缓道:“大王应当多向王妃那里走走。虽说是皇室风范,可臣总觉着,大王与王妃……太……疏离。”
我看着桑梓。这个我在漠南捡回来的残疾之人,是第一个敢这样跟我直接说的人。
桑梓吓得跪下去:“臣失言。”
我叫他起来,服侍我漱口。想了想,我还是说:“并非我愿意如此。你若是一早在安王府,就会晓得……王妃她……”
原是她心里要的不是我。就连孩子……
好在她还是喜欢这个孩子的。
想起孩子,不由十分沮丧。
“……我不是个好父亲……”
桑梓愣了愣:“大王言重了。孩子还小,以后陪伴大王与王妃的日子还长。每次大王抱他的时候,王子都笑得开心呢。”
上次他哭得厉害,我抱在手里,马上不哭了。我怎么会哄孩子?不过摸了摸他的嘴巴,他就望着我笑得咯咯直响。或许他是喜欢我的,可……我原不太喜欢孩子,却没想到对我自己的孩子也亲厚不起来。
我自嘲地笑笑,推了隐囊,就要睡下。
“等等罢,才吃下药,还是坐一会,免得积在胃里。况且一天都未进食,还是吃些好。大王虽在病中,也该多同人说一说话,活络活络,病才好得快。”
说?说的不是政事,就是我那些沮丧的话,有什么意思?
“不了,我不饿,又困得厉害,实在没什么精神头。”况且前几天一直忙,每天都睡不够,正好借着病,好好睡一觉。
正睡得迷迷糊糊,晓得有人过来。忽然有谁猛地打了一下我的脸。
烛火通明,床帐已经放下来。我转过脸去。不知道谁把儿子放在我内侧枕边,小子自己醒了,睁着大眼睛,也不哭,自己蹬手蹬脚玩。房内炉火烧得旺,小子倒也不冷。
我全身虚脱,只觉得粘津津的,又没力气,觉得似在梦中,挣扎着起身。
小子看见了我,又咯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