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也觉得好奇,不知道那何啸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居然能让梅芬害怕成那样。
内居和厅房之间垂挂着两面金丝竹帘,外间大开着门窗,天光从背后照进来,隐约照出了何啸的身形,是个身材适中的年轻人模样,穿着圆领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单看站立的体态,似乎十分温文守礼的样子。
云畔轻轻叫了声阿姐,“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见一见吧。年少无知时候做了错事,过了这么多年,或许人家已经变好了呢。”
梅芬仍旧畏惧,颤声说:“我就是害怕见他。”
云畔接过女使手里的衣裳替她披上,一面道:“越是害怕见,就越是要见,且要装得从从容容的,不能让他看出你胆怯。要让他知道小时候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摸不清你的底细,就不敢造次,往后也不会再欺负你了。”云畔眨了眨眼,“听我的,准没错。”
梅芬闻言,咬着牙点了点头。
待穿戴齐全,就该往前厅去了。梅芬脸色愈发僵硬,云畔引着她深吸两口气,拿手比比唇角,“笑起来,只要笑着,就不显得慌张了。”
梅芬也希望自己能坦荡地面对小时候的仇家,自从发生了落水事件,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姑母家,她心底里怕何啸,但更不愿意让何啸窥出端倪来,便紧紧握起拳头,强逼出笑容,示意女使打起竹帘,犹豫再三,从内居迈了出来。
那个何啸,乍看确实是一副斯文人的长相,云畔本以为他眉眼间至少会带些峰棱,没想到竟完全是唇红齿白的书生皮囊。见梅芬出来,拱着手作了一揖,说:“多年未见妹妹了,妹妹一向可好?”言语温存,并没有张牙舞爪的攻击性。
梅芬没敢看他,匆匆还了一礼,“甚好,劳表兄挂怀。”
明夫人原本以为梅芬少不得失态,不曾想一切如常,暗暗松了口气。复向何啸引荐云畔,“三郎,这是我妹妹的女儿,接到家下和梅芬做伴的。”一面招呼云畔,“巳巳,来见过表兄。”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哥哥妹妹相称完全是出于客套。
云畔上前纳了个福,何啸也谦恭地还了一礼,但女孩子敏锐的感觉不会出错,她发现何啸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停留在梅芬身上,见她带着笑,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似乎今日种种,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眼底那层异色,很快就被老练的谈吐掩盖了,他含笑说:“上回见到妹妹,还是我祖母做寿那次,后来我忙于课业,听说妹妹也上了宗学,两下里不得相见,到如今有十一年了吧?”
梅芬心里仍是突突地跳,其实和小时候相比,他的变化不大,人前照例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人后行事乖张,难以琢磨。
巳巳说相隔十来年,也许他会有些改变,但在梅芬看来并没有。他一开口,还是原来的语气,连咬字都是一样的顿挫。她按捺住杂乱的心跳,勉强笑了笑,“是有十一年了,没想到表兄竟会来上京游学……”
何啸似乎觉得她的话很不合理,杨了下眉梢道:“上京是个好地方,能人辈出,英杰遍地。不论是做学问的,还是求官入仕的,没有一个不想在上京谋得一席之地。”
明夫人见他们能够顺畅交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忙着招呼起来,“好容易来一趟上京,今晚就在府里用饭吧。你们兄妹多年不见,且坐着说会儿话,我去西院吩咐他们张罗晚宴,回头再过来。”
何啸向明夫人揖手,“我来这一回,倒给舅母添麻烦了。”
明夫人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母亲一走,梅芬愈发紧张起来,双手在袖笼里瑟瑟打颤,又不便显露,只道:“我身上还没大好,恐怕不能……”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啸截住了,“妹妹身上不好,找大夫瞧过了吗?是旧疾还是新症啊?”他似笑非笑道,“正好,我结交了一位名医,就在不远处的坊院里,可以打发人过去传个话,请他登门看诊。”
梅芬局促得几乎有些坐不住站不住了,慌忙说:“不……不必了……”
起先那点勉强的伪装,到这里再也装不下去了,白着脸,眼神拘谨地闪躲着,越是如此,何啸脸上的笑容越大,挑着眉毛说:“我早就听闻妹妹深居闺中寸步不出,今日一见,怎么比十年前还胆小?”
这话可算直戳痛肋了,提起十年前那场落水,梅芬被救起来时几乎已经不会喘气了,是爹爹花了好大的力气又按又拍,才把她救回来的。一个体会过死亡滋味的人,绝不会想再来一次。曾经的梅芬也是灵动活泼的姑娘,但自打那回过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听院里的仆妇背后议论她,说壳儿还是小娘子的壳儿,里头的魂,却不像小娘子的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