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561)
多少次,林璎在这书案上一边看奏章,一边摸着这副镇纸,又一边听恕儿抱着小恩在旁边唱楚地的歌谣。可是恕儿从未想到去看这副镇纸上写了怎样的字。直到失明,她才知道这对冰冷的镇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恕儿对东方愆道:“愆儿,我睁着双眼时,总是视而不见。此时闭上眼睛,好似反而看到了更多。我看得到太医的无能为力,看得到这件事不可能全部归咎于樊娜,看得到想害我的人,更看得到一直对我关怀备至的你们。我甚至庆幸,我不用亲眼目睹他下葬……这对镇纸,他一直都喜欢用,我给他拿着。”
太医走后,众人在梧桐殿里收拾林璎生前惯用的物事,恕儿则在书案上亲笔写了一封诏书,免去楚宫十二位美人的陪葬之责,并赦她们离宫归家。至于归家之后,是守寡还是再嫁,诏书中并未说明。
颜秀看到诏书,愤愤不平:“就这么把她们放了?那姓樊的疯婆子,也要放了不成?她们一个个年轻貌美,离宫之后必有亲族帮她们隐姓埋名再改嫁出阁,可是先王的女人,岂能再服侍他人?”
恕儿道:“先王娶她们进宫之后,她们背后的亲族全都愈渐衰落,这并非偶然。楚国欠她们每个人一场年华,我做主还了便是。至于樊娜,她谋害楚王,自有刑部定罪,至于株连几族,也不归我说了算。我只说放她归家,并没有说刑部不能提审她。”
自梧桐殿走到停放楚惠王棺椁的宁晖殿,颜笑一直搀扶着恕儿。恕儿脚步稳健,闭目而行,偶尔睁眼,眼前与闭目无异。失去了光明,她便回想着昭凰宫中每一株银杏树的位置。脑中所忆的景象愈发清晰,仿佛已经代替目之可视的景象……
她清楚地记得,那年林璎身着一袭旧白衣,独自立在杨柳岸的薄雾里等她狼狈归来。她一无所有,只有腹中的孩子。而他,已是楚王之尊。
两人并肩走在昭凰宫里,林璎笑着说:“我火速应付了朝会,一会儿便去找你。若是有人比我早去,你也敷衍应付便是。”他又放低了声音,正经道:“你记着,在这昭凰宫里,我只信你,你也只得信我。”
樊娜所说的画作,不可信。愆儿所说的白纸,亦不可信。
小璎,你放心,你说的没错,在这昭凰宫里,我只得信你。
我心中明亮,便并不觉得目有所障。
第三百九十六章 街头乞丐(上)
楚国都城外茂密幽静的竹林里多了一座惠王陵。
自楚惠王林璎下葬后,新任楚王东方恕时常乘车辇造访这片竹林。
竹叶沙沙作响,听得瑟瑟秋风。
颜秀扶她下辇,又扶她坐在了她惯坐的墓碑旁。
恕儿侧身靠着冰冷的墓碑,良久良久地坐着。
颜秀不敢扰她,只好埋头于针线,又时不时地抬头去看恕儿。她见恕儿一直睁着双眼,可是那双眼睛却没有了平日里的灵动慧黠,而是空泛无神,像两颗墨色金刚玉做的珠子,一动不动地嵌在了齐白玉里。
那日樊娜在梧桐殿里打开林璎的七弦琴,铺了满地的画作诗文,除了樊娜,所有人都跟恕儿说,那些只不过是白纸。颜秀不知恕儿是否真的相信了他们善意的谎言,但这么多日过去,恕儿的确一次都没有再问过任何人关于那些“白纸”的事。
颜笑私下让颜清、颜秀、苏杨、苏柳发了重誓,绝不对恕儿再提此事,若是恕儿问起,便随公子愆一样,咬定先王的那些画作诗文都是白纸。那日在场的所有宫人,也都发了同样的重誓,并被颜笑打发出宫,永不能见到楚王。
颜秀起初还暗自为林璎对恕儿的一片痴心愤愤不平,但这些日子以来,每每陪恕儿来此,见恕儿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虚空,她便渐渐明白了众人对恕儿说谎的用意。
一片枯竹叶落到了恕儿的怀中。她摩挲着那片竹叶,回忆往昔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却不料她自己的人生竟枯萎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
本以为,从容走了,心就已经死了,现在才知道,那时纵然心死,一颗心却还存在。如今,那颗死了的心,似是烧成了灰,化成了风……
小璎,我记得,在陈国繁京时,你虽然思念你那远在楚国的父亲,但其余时间,却是轻松自在的。后来,我们途径宋国,返回楚国,一路上,你大改以前悠然自得的脾性,见了谁都想耍弄一番。那时我不明白你为何变得无事生非,现在想来,原来那时你心中定是十分纠结,千分忐忑,万分犹豫。或许,你恨不得我们在路上出些岔子,如此便能再晚些回到楚国。可是回到楚国,你便能与你父亲团聚,于是你又拿捏不准到底要弄出多大的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