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你(33)
金橘堂前立着一人,待他走得近些,才瞧清楚来人。“很久没来过了,都快不记得金橘堂的模样了。”赵思懿见状静默地告辞,为这对母子留出说话的余地。今上上前,崔太后才继续说:“孤昔年虽为坤宁,先帝却从不曾允我随居金橘堂。没想到,阿沅竟重蹈覆辙。先帝为舒氏,也曾数次想过废黜,可最终崔家是不愿弃我的。”
今上于他在金橘堂前的涌金亭落座饮茶。“你会喜欢思懿是应该的。你既憎恶阿沅,就将她交给我罢。”今上垂首,凝视着茶碗:“可以。但您要将她遣出禁庭,到一个再不能伤损思懿之处。”崔太后侧首,看向她的孩子:“六载,你对她当真半点情分都不曾有过?”今上答的坦诚:“从始而终,臣钟爱的唯有思懿一人。”
崔太后笑的意味深长:“她可有请求你赐死阿沅?毕竟……阿沅已然直言说要诛杀她。”今上摇头,崔太后即言道:“那么作为她仁慈的交换,我亦告知陛下一事。”他抬眸,听母亲娓娓道来:“她那两年受教之事,你大抵很想知晓。王府受禁庭规训,所需甚严。动辄得咎,行差踏错逃不掉一顿板子。先帝嘱咐我,万不可教她死了。我却不曾特地照拂过,只想她若死了,便也是配不上我的阿怿。起初,她也总是哭。只是慢慢的,她便愈发谨慎,万事臻于完美。二年考评时,十样比试中,她九样夺魁。而那一样是下等。”
今上蹙眉,等待她解释缘由。“那日考校丹青,她绘至一半有人传讯,说你在偈州遇围剿,生死未卜。她想也不想,直从鹿洸冲了出去,径直到紫宸殿前,请求先帝调兵遣将。先帝问她,你这般担忧岳王,若他死了你待如何?她不假思索回说,若殿下当真弃世,奴愿生死相随,即刻殉主。待她走后,先帝与我说,你此生挚爱只会是她了。如此刚烈赤诚,又一心为着你的姑娘,举世难寻第二人。便是生死都拆不散你们,那我们又何必强求。”
说罢崔太后起身,“昔我与阿沅皆偏见而刻薄她,如今孤当真认可她。若你二人能长久厮守,便算弥补了先帝与阿妹遗憾,算是一桩幸事。”今上向其母作揖:“臣深谢殿下告知。”听见称谓,崔太后笑意勉强,却还是向他略欠一欠身。“也要谢陛下愿给崔家最后一点体面。”今上背过手去,接下来的言辞十分真诚:“若思懿有碍,这最后一点情面我亦不会顾念了。崔家若要感激,很不必谢我仁慈,只需感谢上天垂怜,使我的思懿幸免于难。”
崔太后连连点头,顾首凝视今上:“孤近来念起诸多旧事。此生业障太多,于是想赴歧山行宫修行,此生会将阿沅一齐带去。就此,世上再无天子发妻,再无崔氏嫡女。她只是我身侧一相随修行的僧侣而已。此生若紧要生死事,不会再回来。临行前,不知能否再听陛下您……”
言不达意,崔太后最终还是放弃了:“算啦。我自知我担不得那二字了。”今上聪颖,岂会不知她未尽之辞。却在她乞求的目光下保持着恰好的静默,似并无话想说。崔太后长叹一声,意欲离去。走前却闻背后有人温和道:“阿娘。请一路保重。”
“阿娘”,多么温柔的字眼。记忆中他上一次这样称谓,已不知何时。她却并未停留,就此离开。今上目送母亲离开,嘱托何隽:“惠康殿下离去那日,遣重兵护送。加紧歧山行宫布防,务必保殿下安宁。”何隽领命,他又问思懿在何处,内人们说她到紫竹林去了。去时胸中之竹已是笔下之竹,苍翠傲立,直插云霄。
“丹青,我记得不曾教授过的。”她起身,与他一同望着眼前的茂林修竹。“无师自通。”他笑道:“是你在鹿洸时习学的罢。”那两年可谓二人间的最大默契,从不提起。“可是惠康殿下同您提起了旧事?”他只取过一侧玄霜,替她添了两笔。题了一首李商隐的宿骆氏亭。“不仅这些,我还知晓你丹青得了下等。是为何?”当年万事涌现,她却答的十分从容:“事事魁首,难免遭人嫉妒。当初梅幸急得火上房,若无我垫底,她恐怕就要被遣出鹿洸。”
他继续问道:“鹿洸那么苦,被遣出去亦好。为何偏要留下?”她抬眸与他对视,言辞却锋利如刃:“鹿洸为期两载。在期间出去的,只会是横着出去,没了生息的死者。”他尤有笑意:“听说了。那一日你开解崔氏说了,最终只存活四人。那么这四人现下何处?”
赵思懿答道:“南昶王府梅幸现为梅氏嗣子嫡妻;寿春王府孟兆现聘至肖家为主母,掌管中馈;长宁王府沈潇现聘忠勇将军为妻。”还有一个便是她。当年活着踏出鹿洸的四位,历经磨难,如今前程俱佳。“为我,你后悔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