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298)
杜平得知章知府死讯之时,消息还没传开。
曹子廷处理完一切后,亲自到她跟前请罪,包括杀人的动机和刺杀的经过,一点不落下,连善后处理也一一交代,毫无隐瞒。
屋里寂静无比,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跪在地上,低头认错:“若被人查到头上,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拖累郡主。”
杜平还有些恍惚,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转眼之前还在和章老头儿说话聊天,虽然谈得不甚愉快,可一回头,他就死了。
她从没想过要他死。
杜平垂眸看着地上这人,眼圈渐渐红了,张嘴欲言,嘴唇却不住颤抖,她声音沙哑,轻声问了句:“为什么?”
曹子廷不解,他方才已解释动机,郡主怎么又问一遍?
他抬头望去,只见眼前少女双眼通红,一脸悲伤郁结之色。他顿时就哑了,深深埋下头颅,“咚”的一声,重重磕在地上。
他没想到她会难过。
他以为章知府于她,不过比陌生人强一些,毕竟郡主平日里更多提及的是他坏话,说他老顽固,骂他不开窍,甚至气得砸拳头。
可如果提前知道她在乎……还动手吗?
他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目光沉沉。
是的,他还会动手,章响挡住郡主的路,必须除掉。
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郡主,他是对的。
杜平停在他面前,蹲下盯着他说:“这是一个朝廷命官,如果你不把朝廷看在眼里,那么至少,这也是一条人命,子廷,你凭什么决定一条人命该去该留?”
曹子廷没有回答。
但他心里说,凭他手里的拳头,这个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不是吗。
但他也知道,郡主心里不会这样想。
她一直天真,始终未变,犹如当年初见,也正是她的天真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喜欢她的天真。
杜平扯住他的衣襟,用力拽起,逼他抬头,声声质问,“章知府犯了哪条律法?啊?”她红着眼眶加快语速,骂道:“连国法都不能制裁他,凭什么你可以说杀就杀?你以为你是谁?”
说完,狠狠一巴掌扇过去。
力道极重。
曹子廷被打偏了脸,嘴角渗出血迹,脸上很快红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他还是不说话。
杜平眼里溢出泪水,指着他的脑门厉声道:“这是要偿命的,你知不知道?”
她看得清楚明白,他嘴里一直在认错,可他脸上表情一点惭愧内疚也没有,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
“好。”曹子廷转回脸看她,“我去官府自首。”
杜平一怔,连泪水都停下。
曹子廷放柔了眉眼,温言细语:“如果能让你不难过,我就去自首,一命抵一命,听你的。”
杜平不敢置信睁大眼,定定看他一会儿。
两人目光交接,皆不言语。
“呵。”杜平自嘲一声笑,闭上眼,缓缓摇头,不住地摇头,“子廷,你扪心自问,你告诉我,章大人在你眼里是个好官吗?”
曹子廷抿唇不语,他心底排斥这个问题。
杜平固执地看着他:“告诉我,说实话。”
“是,他是个好官。”曹子廷坚持道,“可我杀他,与好坏无关,不过立场所致。”
杜平苦笑,从这点上来看,他还真是想明白了。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之事不外如是。
导致前朝毁灭的根源之一,便是党争。各自为各自的利益,各派为各派的立场排除异己,倾轧挤压,终于,整个王朝都被各党派撕裂,让李家寻到机会一举得手。
杜平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继续问他:“子廷,你是不是觉得我行事懦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别人都堵到家门前,我竟还想委曲求全?”
曹子廷看着她,沉默,尽在不言中。
杜平回他一眼,又是“呵”地一声笑,充满自嘲意味地开口:“我告诉你,如果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不该把可能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往外推,而是要拉拢一切可拉拢之人;如果想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之下,就不能习惯于用暗杀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你要学会用利益的交换和妥协来处理关系,否则一辈子只能藏在阴影之中。”
她停下声来,情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冷冷一眼:“从感情上讲,你杀章大人是不义之举;从道理上说,这样的做事方式一旦暴露,接下来江南官员都会用尽全力赶我回京城,漕帮也会马上被吞食干净,你亲手把理由和把柄送到他们手上,愚不可及。”
曹子廷目光深不见底,望着她的眼意欲解释,奈何那双眼太亮太厉,他终是避开,垂下眼开口:“我们可以不认,痕迹都处理干净了,只要我们不站出来,没人会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