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656)
可就这么离开,宋虔之又有些舍不得。
他在屋子中间呆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把灯放到榻旁地上,脱了鞋子,爬上榻去。
光坐上去,那木头架子便是一阵吱嘎响,宋虔之难免心惊肉跳,怕这木榻被他压垮。木头缝隙里参差不齐地钻出稻草,宋虔之一巴掌在眼前晃了一下,抓住了个活物,摊开手还没看清,那玩意儿就已经受惊逃走。
宋虔之脖子痒,摸了一下,竟然起来一条粗肿的棱,他心里知道刚才逃走的是什么了。
宋虔之一只手伸到榻外,小心地提起灯,照了照榻沿,木头潮湿,甚至有些泛青。他挪进榻里,灯朝墙上照了照,除了凹凸不平显得简陋的墙面,啥玩意儿没有。
他突然觉得没劲起来。这榻固然是陆观睡过的,那也是十数年前了,哪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宋虔之定身坐了会,认真想了一下,在这张臭虫乱钻的榻上,他要是过一夜,恐怕会被虫子吸成干尸,算了,就躺一下,躺一下便回。
躺下后,宋虔之的眼珠转了一圈,榻上什么都没铺,硬得要死,硌着他浑身每一块骨头。
宋虔之翻了个身,手肘支撑在榻上,突然,明灯一晃,宋虔之提着灯,往头顶的方向照过去,只见墙上深刻的刀锋转折,字迹锋利坚硬,与陆观的书写如出一辙——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
征北军大营,旌旗在风中被扯得飞扬不止。
陆观正在榻上睡着,他只能平躺,不能侧身,便是如此,稍稍一动,肩背也会渗出血来。
军中才收到圣旨,说太傅秦禹宁奉旨来议和,让军队原地不动,等待议和结束,再行北上,清扫余兵。
得令之后,陆观本想自己先回南州,骑马离营不足半日,他又冷不丁回来了,被龙金山一顿取笑。
他这一身伤,等颠簸到南州,不知会溃烂成什么样,身子能撑得住,可要是让宋虔之看见了,那就有日子不能展眉。再说两人分隔这么久,见面难道不亲热?怎么想陆观也觉得这么回去不大妥,索性就在这里养伤,等班师回朝,身上也能好得七七八八,编起说辞来也容易些。
帐外一整日都是不断的脚步声,偶尔能听见马嘶,尘土、马粪的味儿是帐篷里最常有的味道。只是闻得久了,就不觉得臭。
陆观迷糊起来。
分明是在混沌里睡着,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里突然生出来一条蛇,蠢蠢欲动地到处找地方钻。
陆观难受地皱了一下眉,便是在睡觉,他强大的控制力也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动,以免碰到伤口。可那条蛇却突然昂扬,吞吐蛇信子,叫嚣着要找地方下牙。
陆观的腰不由得绷紧了,却无法抬起,他身上压着一样重物。就在含含糊糊的时分,陆观滚烫的呼吸倏然一窒,迫得他醒了过来,往腰上看去。
“看你睡得好,不忍心叫你。”几乎同时,宋虔之便发现陆观醒来,他将被子向上提,盖住陆观伤痕累累的身体,湿润的双手撑在陆观身侧两边。
宋虔之的眼眶泛着红,看住了陆观许久不曾动。
陆观也没动。
一片昏暗里,唯有宋虔之身上白色的单衣微反出萤光。
两人都没有眨眼,眼底的波光越积越深。
“北征你立下大功,我朝陛下为你讨来一道圣旨,为你求取了一样赏赐。”宋虔之温和地说,他眼睛闪动,眨了一下,水珠滚下来,他忍不住笑了,“看你看太久,眼睛难受。”
“近点儿。”陆观沙哑的嗓音说。
“我怕压着你的伤。”话这么说,宋虔之仍低下一些去,两人贴合在一起,隔着一层被褥,宋虔之手上用力,并不真的将重量压在陆观身上。
“侧着。”陆观往榻里挪动,让宋虔之侧身躺下来,可行军的床榻格外窄,一个汉子尚且施展不开手脚,就只有抱着。陆观凑过来吻他,宋虔之却向后一让,不让他亲。
“你不想知道陛下赏你什么?”
陆观一阵烦躁,侧腰伤压着疼,又不舍得平躺下去,只得耐着性子。
“你脚还疼不?”
“不很疼,方才不还骑过你?”
“……”
宋虔之将被子缓慢地从陆观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往下拉,视线离开他的眼,移到他直挺的鼻梁。
陆观才一动,宋虔之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
“快猜。”宋虔之眼含笑意。
陆观只觉春风拂面,他眸中蠢笨的野兽仿佛吃醉了酒,就地在他心里踉跄起来。
“赏我家财万贯。”
“不是。”
“赏我仆从美婢。”
“不是。”
“赏我良田千顷。”
“也不是。”说完三不是,被子边缘已滑在陆观的肩膀下,露出他上臂与肩头的伤,红绳系着一枚玉,紧紧贴在陆观一侧锁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