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609)
☆、和光同尘(玖)
入夜后的循州军府,环绕四周的数百支灯烛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没有日常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卫兵长长的队列从大门一直通向季宏所在的厅上。
早已斟满酒的酒樽摆在案上,季宏摘了头盔,一身铠甲却穿得仔仔细细。他一个人坐在堂上,手持一柄铮亮的匕首,从完整的牛腿上剔下带血的肉片来,用手抓着,蘸同样鲜红的辣椒粉吃。
“来,吃。”看着两名站在门口的士兵茫然对视。
季宏厉声道:“叫你们进来,陪本将军用饭。”
士兵跌跌撞撞几乎匍匐过来,在桌案对面,季宏下首跪着。
“当啷”一声,季宏丢出两把刀子给他们。
他的视线离开这两名瑟瑟发抖的小角色,抓起一串葡萄,嘴唇伸出去够,吸到一颗便咬在嘴里,逗弄一般地以唇舌包裹住圆圆的这颗葡萄。
“不吃?”季宏眯起眼,嘴里的葡萄让他的话声模糊。
两名士兵连忙拿起刀子割肉,吞咽时俱是紧张得脸色发青,满脸难受地把牛肉咽下去。
这情景让季宏心中涌起难言的满足。
只有季宏自己能听见的一声“滋啦”之下,葡萄皮开肉绽,甜美的香气在他的嘴里绽开。
“好吃吗?”
士兵的声音略略发抖:“好、好吃。”
季宏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巨大,像一道贯穿人头颅的惊雷。他挥了挥手,睥睨眼前二人像蝼蚁一般快速挪动手脚,退到门外去,其中一人抓着门框才勉强支撑自己从地上站起。
季宏突然不笑了。
军府内的士兵一刻不停地在整个府苑中列队巡逻,夜晚里听不见一丝虫鸣。安静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季宏一面剔牙,一面抬起一只手,抚在胸前。
冰冷铠甲底下,是他仍活跃跳动的心脏。
他在这座城里,像是一头怪兽,所有人都怕他,哪怕是在最亲密的肉体交缠时,他也从未得到过一丝温暖。
属于他的温暖,早已被黑狄人不由分说的一把火烧得精光,送到他面前的,是派去接人的手下畏惧颤抖的回报。
他一家上下数十口,一张会要食会说话的嘴都没留下。州城新派去的镇长叫人挖了一个大坑,将认不出面目的焦骨都埋在一起。
他甚至没能得到一个为家人殓尸的机会。
从此季宏便觉得胸腔里的这玩意儿不在了。他嗜酒如命,沉迷歌舞,每当上了战场,他知道那些是必须杀死的敌人,他不在乎敌人是十四岁,还是四十岁,家中都有什么人在等待。天地不公,谁又问过他的家人,他们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里还有什么人,便将牵系游子的那根细线一把火烧成灰烬。
杀人,令他痛快。
匍匐在地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当然不能。爬虫只配过蝼蚁的生活。
酒樽盛满清凌凌的液体,不用尝他也知道是什么滋味,那是可以安抚人心的琼浆玉液。季宏粗壮的手指贴着酒樽,他垂下眼皮,盯着杯中之物。
其中一名士兵飞快看了他一眼,太快,季宏并未发现。
快喝下去。宋虔之心里想,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但他不能一直看着季宏,以免引起他的注意。于是宋虔之只有看自己对面的另外一名士兵,士兵双腿犹在打颤,藏在裤腿里也看得出像是软面筋。
宋虔之想了想,双腿也颤抖起来。
士兵:“……”
厅上一声并不起眼的闷响,对面的士兵扭头过去看了一眼,朝宋虔之做嘴型:“醉了。”年轻的脸明显放松下来,这意味着他们将度过一个平静安稳的夜晚。
宋虔之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季宏半个身子歪在坐榻外面,后脑勺磕在坐榻一侧的木质扶手上,整个身体几乎都折叠了起来。这个姿势会很难受,那意味着,贺然的药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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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中发出草蛇滑行的细碎响动,从半空俯瞰,群山巍峨,在星辰照耀下,争向天空生长的树木顶端,纷纷被星光铺洒了一层银亮光泽。
树叶之间闪烁着一双眼睛,眼睛里渐渐充满恐惧,树懒一般紧紧攀在树上的探子浑身僵硬,不敢一动。他整个身子紧贴在树干上,脖子和脸早已痒得不行,夜间虫子吐出的晶莹液滴从他的鼻子往嘴里流。
大支队伍从树下经过,密密麻麻的兵卒目测足有上万,藏身黑夜里,像随时等待扑出咬断人脖子的狼群。
终于,大部队离开探子的视野,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双手双脚紧抱树干,朝地上滑去。
就在此时,尖锐的疼痛感从他背心贯入,探子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胸前透出带血的箭镞。继而整个世界回归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