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323)
宋虔之听见苍蝇嗡嗡的声音。
几只苍蝇围着蜷起的那人打转,试探性地钻进衣服的破口里。
宋虔之收回目光,盘腿坐了起来,睡了不知道多久,他猜起码过了一个时辰。牢房里空气不流通,这是诏狱,向来由麒麟卫监管,犯人也由麒麟卫提审。好玩儿的是,宋虔之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被关在这里的麒麟卫队。他们在西面,宋虔之被关在了东面,这边清静,只有一个同牢的犯人。
如今的看守,是禁军。
按说没有个三品往上走,没资格进这间牢房,宋虔之官品虽不够,还有个皇亲的身份在里头凑。隔壁这位究竟是谁?宋虔之脑子里过了一阵,想不出来最近有谁会被关进来。
宋虔之靠在墙上,半眯着眼,突然,他想到什么。
蜷在稻草里的男人动了动,从沉睡中醒来,他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然则持续已久的肌肉酸痛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令他已经十分麻木。
“喂。”
男人听见有人跟他说话,继而一哂,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错觉。
锁链在栏杆上撞出当啷一声,链条窸窸窣窣的碎音不绝于耳,男人眉头使劲一皱,吃力地抬起上半身,双臂仍抱得紧紧的,两条腿蹬着地面,将肩抵到墙上,屁股朝墙角挪移,使自己勉强有坐起来的意思。
“你是谁?”宋虔之问,他仔细端详那个男人,对方满脸污垢,但勉强能看出五官,宋虔之确定不认识他。
“你是谁?”那男人嗓音听上去很是沧桑。
“我先问的,你先回答。”
宋虔之强势的语气让男人缩了一下脖子,现出几分怯懦来,他的视线游移不定,抿了抿嘴唇,有些紧张。
男人还是没回答,反而问了宋虔之一个问题:“你是大官儿?”
宋虔之沉默不答。他不说话,视线中的冷厉毫无减损,一直盯着那受伤的男人。
男人怀疑地看了宋虔之半天,嗓音干涩地回答:“李……我叫李峰祥。”
宋虔之瞳仁紧缩,一动不动盯着李峰祥看了一会,眼前这显然受了不少酷刑折磨的男人,竟然就是卢氏的丈夫。
李峰祥布满疲惫的双眸打量宋虔之,嘴唇嗫嚅:“你究竟是谁?”
“你怎么受的伤?”宋虔之移到两间牢房之间相隔的那一道铁栏旁,试图将李峰祥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是一个一眼看上去有些懦弱,像是会对人生降下的种种不平都逆来顺受的男人。
很快,宋虔之心里否定了这个判断。
如果李峰祥是一个容易妥协屈服的男人,那他也不会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要照审问他的人要求去做,他要么已经被放了,要么已经死了,总之绝不用再受折磨。
还有,苻明韶为什么会把他们关在一起,关在一起他早晚会知道这人就是他遍寻不得的李峰祥,这么做有什么用意?
“被人打的。”李峰祥不愿意去动身上的伤口,如果可能,他也不愿意让自己受更多的折腾和痛苦,他靠在墙上,尽量放松一些,将铁栏里那张脸看得更加分明。
“你呢?你是皇亲国戚吧,还是哪个王爷的小公子?怎么会也被发配到这儿来。”
经过片刻思虑,宋虔之决定了说实话:“周太后是我母亲的亲姐。”
李峰祥一直在发烧,烧得头脑有些糊涂,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坐起身,仿佛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
他突然凑到栏杆前。
吓得宋虔之没忍住向后退出一米。
李峰祥双手抓着铁栏,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在看他,看着看着,他笑了起来,从无声的笑,到放声大笑,继而归于寂静,空气里只有他过于用力的呼吸声,他的眼角渗出一丝泪意来。
“堂堂侯府的世子,也沦落至此,安定侯犯了什么罪?”李峰祥空茫茫的眼睛看了一转,摇头道,“不对,就你一个人。怎么会就你一人在此……”他眼珠转来转去,嘴角抽搐,脖子上青筋暴突,开始啃右手手指。
宋虔之这才看清,李峰祥的手指头被他自己啃得血肉淋漓。
李峰祥眼睛瞪得仿佛要鼓出来地看他。
宋虔之心里毛毛的,后背发凉,他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出又是一米,以免李峰祥突然发狂或者暴起。
突然,李峰祥不再看他,而是坐回自己那个小小的角落,带血的手指拨开稻草,整只手颤抖着在地面上瞎画。
宋虔之渐渐放松下来,正想再问一次李峰祥,听见李峰祥沉稳慎重的声音在说:“你不用来骗我,就算再让那些人折磨我,我也不会签字画押。你爹抢走我的妻子,诬赖我索贿,将我赶出京城。我李家世代都是读书人,虽不曾做得大官,也绝不会败坏家门。早晚有一天,我会洗刷污名,无论你们安定侯府如何势大,我也决不惧怕。”这一番话透着凛然正气,李峰祥原本佝偻弯曲的背脊也挺直起来,他闭上眼,浑身都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