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275)
大周天子守国门,若是川水县这一条要道被蛮真打开,蛮真的铁骑便能够长驱直捣,一路杀到京师。
蛮真人一直虎视眈眈着川水县的地理位置,因此他们的军队早在嘉熙三十六的冬月便已经集结至川水县近百里之外的山岭一代,但因为气候严寒与天险屏障的缘故,粮草难以翻越燕云抵达营地,因此他们与周军一直处在相互抗衡的阶段,且战且停。
长达将近一年的战损之下,双方的人力物力都有极大的损耗,江殷随行的这一批军队便是托运着粮草前来,专门支援川水县的。
“……上了战场,谁都不能退后!死也不能!就算是断了双腿,也要用胳膊撑着往前爬,要用手中的刀把那些蛮真人的脑袋一个个地砍下来,用他们的热血祭奠我们的国土!”
这是江殷抵达川水县时,所带领他们的军官告诫他们的第一条军规。
虽然是王爷之子,但是自从来了这里,齐王从来没将他视作自己的儿子,而是将他看成与旁人无异的一个小兵,一切都要听从自己头顶的长官。
江殷身在燕云山下,列在丛丛密集的行伍当中,身穿着与周身人无异的小兵服饰,听着队伍前的军官站在阴翳沉浓的滚滚乌云下的凶声训斥。
燕云山的冬天来得很早,三秋未完全过去,一场场白茫茫的雪便毫不停歇地飘落覆盖下来,他列在军伍之中,脸上已经被冻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眉毛眼睫上也凝结了点点雪白,一抬眼,便能望见风雪呼啸之中不远处高耸入云的燕云山顶。
在这样永远难见光明的严寒之地,一日之间只有几个时辰是能看见一丝微弱阳光的,更多的时间都是浸在不分白昼的深沉夜色里。
江殷穿着满身铠甲戎装,站在狂风骤雪里站岗,厚重的白皑压在他的肩膀,风如刀剑般刮着他的面孔。
他熬着。
就这么咬着牙憋着一口气地熬着。
不论是熬着风雪守夜站岗,还是熬着鲜血淋漓用手上的刀在与蛮真人的一场场交战当中疯狂厮杀。
多少次狂风呼啸的雪夜里浑身冷得如同冰窖里的冰柱,多少次在锋号里与跟前重重凶神恶煞的蛮真敌军拼杀成了血人,多少次刀剑加身,多少次身陷险境,多少次倒在死人堆里,多少次,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都熬着,咬着一口气不放,吊着自己的命。
但总也有自己熬不过来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总是相随身边的何羡愚与容冽伴着他,撑着他,搀扶他,把血淋淋的他奋力背出来。
或者,他就想起记忆里她为数不多的笑容。
每当他觉得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的时候,濒死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中的她的笑容。
她的笑意,那般沉静柔美,像是一折新雨后的栀子花,又像是浸润在鳞波池潭中的月色,虽然缥缈如云烟,不可捉摸,但却仍旧是他心底最后的一点坚强意志。
那无数次的风雪里,他握紧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刀,总是她的笑容支撑起他的身体,唤醒他一点一滴的求生之欲,让他一步一步,在这片山脉之下走过了更长的岁月。
*
嘉熙三十七年转瞬即过,年关将近,除夕将至,军人亦是人,在这万家灯火明亮、千万人团聚的时刻,心中也难免思念故土上的亲人、妻室与儿女。
除夕时岁,江殷并未轮到站岗守夜,于是便回到自己的营帐当中休息。
军营当中不拘小节,三十余个臭老爷们儿都挤在一个大帐底下,也都睡一张大通铺。
参军的人五湖四海,什么样的人都有,除去江殷何容这般少数自愿捐躯赴国难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的儿郎,他们只为能够吃一口饭,甘愿将自己的生死做赌注押在这燕云之地上。
江殷一开始还不习惯与这些同袍们相处,但是渐渐相处下来,觉得这些人虽然粗俗,但是真挚真心,都是些热衷肠之人,因此与他们也渐渐走得很近,连带着何羡愚跟闷葫芦容冽亦是如此。
因着齐王并不特殊相待江殷,甚至还让身边知情的亲信压着消息,兼江殷也从未提及自己特殊的身份,身边的人也只当他是碰巧与国姓同姓氏而已。
一帐篷底下的儿郎们年纪最大的二十七八,最小的便是江殷这十八|九岁的。
这些出身穷苦的同袍们亦多有自家的亲兄弟,见到江殷年纪与自己兄弟相仿,于是私下相处时也将他视为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总是对他多有照应,从不因为江殷与大周人稍微相异的外表和琥珀色的浅瞳而对他有所排挤,与京师之中谈他色变的贵族们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