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刀明(31)
漆雕明声音低哑。“放我下来,你走。”
姚曳吼道:“闭嘴!我不是只会拖你后腿,我也有能救你的时候,我也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第 14 章
他十余年没有梦见过姚红琏。刚断臂的时候,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倒不是澹台泽叮嘱他需要休息,他只是发疯般地想要梦见她,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当然,跟一切南辕北辙的事与愿违一样,他没有梦见过她。即使偶尔有,也不过一些失却意义的荒诞片段,不是他希望的梦境,没有一个梦境如眼前这般符合他的理想。姚红琏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臂弯里抱着一个婴孩。
“对不起。”漆雕明说。
姚红琏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婴孩的胸口挂着半块鱼形的玉佩。
“他已经成人。”漆雕明说。“你不必担心了。”
姚曳和姚弋站在她两侧。他们都很年轻,很美丽,如出一辙的十九岁,一眼可以看得出是母亲和子女。漆雕明想起方才他们也是这样站在他两侧;姚弋和她母亲一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而姚曳朝他笑着。
“对不起。”漆雕明说。
姚红琏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两次?”
左臂上的利刃已经取下,伤口重新包扎过,除此之外漆雕明自己心里有数,没新添什么大不了的伤痕。姚曳上半身伏在床边,已经睡着,垂落在胳膊上的黑发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漆雕明静静地看着他,终于抬起好像已经不属于他自己的麻木的右手,抚上了姚曳的发顶。
“对不起。”他用极低的声音说。姚曳睡得很熟,嘴角勾出一个细小的弧度,似乎是梦到什么快乐的事情。漆雕明将一缕长发别到他耳后。姚曳抬起头,眼睛里有些茫然的障翳,像一片乳白色的雾霭。
这雾很快散尽,梦境的快乐被打断,形形色色的现实接踵而来,姚曳立刻就要起身,挣扎了一下,又摔回床上,尴尬地笑了笑。“前辈不好意思,我腿麻了。”
漆雕明道:“不用急。”他实在也很想笑,只是忍着。姚曳两只乌黑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放下心似的出了一口长气。“前辈果然没有事,只是太累了。”
漆雕明问:“你不是发烧了吗?”
姚曳道:“没有,我烧已经退了。也许以毒攻毒,淋一淋雨,反而就好了。”
他抓住漆雕明那只手,贴近自己的前额,漆雕明手背几乎已触碰到少年额头细腻的肌肤,突然又放开,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整个人往后一撤,这下总算站稳了,一拍脑袋问道:“啊,前辈,你饿不饿?我还给你炖了鸡汤。放了很多药材,一点都不腻的。”
漆雕明道:“辛苦你了。”
姚曳走到门口,没有回身,只是笑道:“这没有什么。师尊有时候偏头痛,躺着不肯起床,要这要那,我也这样伺候他。”漆雕明悚然一惊,姚曳已经走了出去。漆雕明听见他在院子里轻声骂黄狗:“骨头都给你啦,你还跳啊跳的跳什么?”
他们在澹台泽的梨花小案前坐下,碗筷摆好,气氛可谓其乐融融,漆雕明假装没有打过姚曳,姚曳假装没有对他狂吼。两人都觉出虚伪,然而也都觉得没有戳破的必要,宁可这样顺水推舟地维持,等它自然破灭的一刻。漆雕明道:“为何不见澹台。”
姚曳:“不知道。我醒来时候,就没看到前辈。我前后找遍,没有争斗的痕迹。也许他另有要事,来不及向我说明。”
漆雕明道:“我请他看顾你,他不会离开得这么久。”
姚曳咬着筷子。“前辈担心澹台前辈吗。”
漆雕明道:“担心,但也无需担心。澹台是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他又问:“你为何知道我在白门酒肆?”
姚曳:“这嘛,当然是有人送信给我。”
漆雕明冷冷道:“我以为你至少长了一点记性。”
他一句话,就到崩裂边缘,姚曳浑然不觉,犹自笑道:“也许他是想我死,也许是想我看着你死。不过怎样,我很感谢他。不然我一定会后……悔……”
他说不下去了。姚曳惊奇地看着水滴落进眼前的饭碗,好像一时意识不到那是什么。但他很快意识到了,就咬紧牙关。带着水气的轻薄的日色投在案上,像鱼鳞一样细碎,既无怜悯,也无苛责。而漆雕明只是看着他。
他这个时候有一点恨漆雕明了,无论漆雕明说什么,做什么,都比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哭完好,但漆雕明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切交给他来判断。这是漆雕明一贯的方针,也许是懒得干涉,也许是不想僭越(他与姚曳之间始终有种人为的冷淡之意),他也感激漆雕明给予的自由和谨慎,也暗自决定要让他刮目相看。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毕竟过于幼稚,配不上漆雕明同等的尊重。他需要的并非承认,而是无限制的容忍和接纳,无论他做了什么,做错什么,都可以原谅,都可以饶恕。而第五人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