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相(43)
江疑看过来。
你老老实实又给扶了起来。
装作一时不小心的模样。
江疑收回了目光,笑了笑:“王妃也许有些误解。”
“臣与圣上的积怨,算不得什么。”
100.
旧朝的弊病,没人比江疑知道的更多了。
他从年少时就看得清楚,却很少与人谈及,人在年轻总是有着盲目的自信,自以为无所不能。
待到年长一些,越发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知道自己无法扭转乾坤时,却更不能说出口了。
“前朝弊病多毁于藩王,每有策令,下不能达于各地,上又有世家百般阻拦,只成一纸空文。藩王势大,令世家竞相追随,又反哺世家,上下拧成一股劲儿来,唯利是图,全然不顾百姓生死。”
“天下战火四起,这些人却忙于你争我夺、从中牟利。”
“臣几次清算,一来分身乏术、二来官官相护,杀得一个两个,杀不得百个千个,加上后继无人,实在无从下手,也找不到出路。”
他的命是顾瑢救的。
一面是水火之间的百姓,腐朽的王朝,无力回天的绝境。
一面是恩重如山的恩师,救他性命的天真君王,他甚至还将一颗心栽在了他的恩人身上。
丞相年纪大些,便再没有过一夜好寐。
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多少次站在城头,恨不能一跃而下,将这恩恩仇仇有个了断。
却仍是不能。
“江疑昔日时时自责、日日愧悔,为君谋算、对不起黎民苍生,可若对得起江山社稷,便要背弃主君。”
王妃道:“丞相已救了许多人。”
“也害了许多人。”江疑垂眸。
他从没变过。
一如当年那个在庭院里,同顾瑢和宁无决一同看书的孩子。
侠客只能救一两人。
而他想救万万人。
陈王妃不言,众门客也不言。
江疑放下茶盏,眼底浮现起星星点点的光芒:“臣力主削藩,并非仅为一己私心,或是报仇,是为之后的一切政令作注,如今新朝上下洗牌,正是革故鼎新的最好时机。”
“按理,这些话不该对王妃说。”
“但王妃是高义之人,承蒙当年囚车之恩,臣已奉王妃为知己,故直言相告,还请王妃助江疑一臂之力。”
他用这眸子注视着谁的时候,就像是热忱的、激烈的一团火,注视着希望。
谁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陈王妃失笑,叹息:“丞相是顶好的说客,我还能如何?”
101.
临出门儿前,陈王妃拉着他说:“丞相大人似乎清减了许多,气色却好了一些。”
江疑此刻心神愉悦,便同她玩笑:“比之陈王如何?”
陈王妃道:“他自然不及你。”
你还没来得及生气。
忽然瞧见对面一个侍卫将花瓶给踹翻了。
还在老老实实地扶起。
细看之下,腿脚似乎不大利索。
102.
他登上马车时,吩咐你跟他一起上车。
显然,你让他发现了。
“萧元骐,我每看到你闲成这样,都恨得牙根痒痒。”他一边儿按着额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恼火。
你眼神游弋,有些心虚,自从他握了实权,你的确清闲了许多。
你要摘面具,他拦住你了:“别摘,我晚上还要同诸位使臣宴饮,看你的脸气大伤身。”
“那字儿不是你的。”你松开摘面具的手,轻哼了一声。
你说的是陈王妃那把扇子。
他怔了片刻,哑然失笑:“你那一□□爬字,竟还认得我的?”
他的字你认得。
你也只认得他的字。
你盯着窗外又问:“那些话,你怎么不同我说?”
马车骨碌碌地轧过石砖,你心里头有几分恼,几分酸。
他宁可将那些志向同陈王妃讲,也不同你说,只怕是觉得你根本不懂他。
他却盯着你的面具半晌,忽得笑道:“你怎么知道,那些话不是同你说的?”
你怔了怔。
他继而道:“萧元骐,你我积怨不值一提,却不代表我心无芥蒂。”
你隔着面具看他。
马车的帘落了下去,车内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火摇曳。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甚至带着坦然的嫌弃:“萧元骐,你我许是八字犯冲、生来不合,光是瞧见你就心生烦忧,更遑论谈心?“
你刚想嘲讽回去。
却冷不放被他按住面具,俯身轻吻了脸颊处。
他的嘴唇落在冰冷的金属上。
声音却极温柔:“回去罢。”
他已经到了,纵身跃下马车,吩咐道:“再挑一盏灯上去。”
那清瘦的月色身影,便就消失在月色朱户下。
你摘下面具。
面具仍是冰冷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