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147)
“你……”元君玉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莫名的有些高兴,只晓得盯着那双眼看,“我来,是随便走走。”
宁瑞臣垂下眼,捂着他的手:“快入冬了,怎么穿这么单薄。”
“我……”元君玉没头没脑的,嘴上胡乱找着话,“新订的冬衣还没有送到。”
“你府里的人……”
“我已交了玉印,如今是闲云野鹤,孑然一身。”
他说“孑然一身”时,偏偏要把宁瑞臣盯住,仿佛这样他就无处可逃了。
宁瑞臣无言,松开手,把垂落的佛珠往手腕上绕,半晌才说:“他们说给我听,我还以为是玩笑。”
头一天,寺里的师兄把这事当故事讲给他听,他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好像是下山去,但下山去,又要做什么呢?他心里空荡荡一片,有几次梦见了,都是不好的噩梦,他便又起了下山的念头,临到还是近乡情怯了,仿佛一头钻进牛角尖,再想回身,却难了。
他自己也笑自己,这不是自己投进苦海中去了么?
元君玉怕他多想,此时不说,到时又生出多少误会来,连忙道:“这样自在,我觉得很好。没有吃不完的宴席,没有捧不完的面子,天下珍馐,都不如寺里一口兰花干。”
听他这样说,宁瑞臣抿着嘴,似乎笑了一下,忽然站起来,在青灰的僧袍上蹭了蹭手心:“还早,再等一个时辰,斋堂的师兄就要开始忙活了,今天也做兰花干。等会儿我去溪里取水,取好了就能做。”
元君玉温声说:“我和你一道去,待会儿吃白食,便好理直气壮。”
宁瑞臣又抿嘴,这回是真的笑了:“好。”
两个人出了山门,步下石阶,在山间竹林深处找到一泓清溪,深黛浅碧,扑面临头,宁瑞臣取了些水,两人分着挑上山,到顶时,寻了一处小亭歇脚。
从高处望去,溪底的藻荇仿若乘空,宁瑞臣拿随身小葫芦取了一瓢水,喝了几口润嗓子,过了好一阵,莫名的问:“我们走上来,石阶有多少阶……你猜?”
这问从何起呢?元君玉从小亭里向下望,阳光疏疏穿过苍松杂木,将山路变得幽谧阒静,底下层层叠叠的石阶,数之不尽。
“一百零八阶。”宁瑞臣说:“正对应了人世一百零八种烦恼,我日日从这里过,所费不过一炷香,这不正是一霎时昧尽七情……我便明白了,这一百零八烦恼,原来都是空。”
元君玉呼吸一窒,悄悄看向他。
“金银珠砾,一朝付劫灰,爱恨怨憎,转眼成烟云,这不都是空吗……原来‘空’,便是大智慧,原来‘空’,就是证道了。”宁瑞臣一股脑说了半天,抬起眼,睫毛轻颤着:“玉哥,我……”
山中流水渐响,一时清越如掷玉。
元君玉按住他的手:“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宁瑞臣愣了一下,似乎是想确认眼前这人究竟是谁,把元君玉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他以为元君玉会不高兴,会多加阻挠,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你能从迷障中解脱,我实在替你开心。往后不必想着我怎么样,我这份心意,能和你有过一刻相通,也就足够了。”元君玉絮絮地说着,把宁瑞臣的手握住,轻轻的叹息:“只是我如今置宅在后山,恐怕会常来打扰你,你会不会烦我?”
他有这样的襟怀,宁瑞臣不敢看他了:“我……”
一瞬间,元君玉就黯然了,缓缓道:“你不想,我就不来了。”
“不是的。”宁瑞臣立刻否认,一时默然,静了片刻才说:“你就这么走了,朝廷会不会为难你?”
“我这个闲人再吃上几年皇粮,朝廷恐怕自己就来赶人了。”元君玉捏捏宁瑞臣的手,对面立刻“唔”一下,怪臊地把手抽回去。这下元君玉就老实了:“昨日崔竹进京了,我托他替我说几句,没事的。”
宁瑞臣担忧:“他那个人……”
“他那个人,总还有这么一点靠得住的地方,就是那一张嘴。纵是胡诌的瞎话,经他一番润色,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宁瑞臣还不放心:“万一他——”
“放心吧,我如今是闲人一个,悠游自在,他要来捉拿我,我也躲进庙里去,和你做一对和尚也罢了……”他一看宁瑞臣的嘴又抿起来,话音一转:“在庙里多久了,不是打算皈依?”
他一说这个,宁瑞臣就又陷入沉思似的,呆呆地卷着鬓发:“本是打算……但方丈说,机缘未至。”
什么是机缘,老方丈没有讲,宁瑞臣也没追问。这“机缘”兴许是比他自以为的“智慧”更奥妙一层的佛理,再问了,岂不是陷入更深的迷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