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92)
——那是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他说摇一次是三分想念。摇两次是七分想念。摇三次是十分想念。他说只要摇铃三次他就会回来。
——他说他这次走,短则两月、长则半载,就会回来。
——他食言了。他从前也是食言的,但那时候是因为回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这一次也食言了,这一次是因为没有回来。
——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枚小铃铛是这辈子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山风吹过,叮铃一声,它又响了。
摇摇欲坠。
终芒垂下眼睛,缓缓地,小心地,松了一只攀在崖壁上的手,想要把银铃拿在手里,稳稳的。捏在手上才安心。
手还在半路里。
黑暗中,一阵山风猛地吹了过来,怀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响,只一刹那,响声便下坠般远去了。
听不见了。
它是那么小的一枚铃铛。而悬崖这么大。
它不见了。
终芒僵在悬崖上。
天仍黑着,乌云遮住了所有的星星。山风继续吹,也不管悬崖上的人是不是穿了足够御寒的衣服。
天地沉寂。
但是,沉寂里,黑暗中的悬崖上复又传来人往上攀登的声音,一下,一下,手攀着,脚踩着,慢慢地继续朝着山顶靠近。
人总要往前走。
东天泛白。
终于,姑娘的手扒上了崖顶。手是伤痕累累的,手掌磨破,出了血,有的口子里已流了脓。
满额是汗,全身是灰,远行的人身上总是狼狈的,只一双黑眼睛比以前都更明亮。
她爬上了悬崖之顶。
累得很了,只在山顶往前又爬了几步,整个人摊在地上,喘着粗气,喉咙直发疼,连眼睛也有些花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
这是世界尽头的高山之顶,这个地方叫天涯。她走了千里万里,爬得筋疲力尽才到了这个地方。
终芒在这山顶慢慢坐起来,转过身,朝着来路看去。
日出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丽辉煌的景色。一个人的一生,只有这么一次,能见到如此壮丽辉煌的景色。
整个大地都在世界尽头这座高山的俯视之下。
千万里苍茫,辽阔的人间比云海更壮阔。从这里望出去,看不见人世中的砖石草木,看不见任何细小的东西,只有它们聚在一起的、整个的、最壮阔的形。
繁华世界,喧嚷人间,全部的声响,全部的色泽,全部的气味和全部的兴衰悲喜融在一起,才融出了眼前这一片苍茫壮丽的景色。
而在遥远天际的另一端,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霞光万里,熠熠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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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芒在白山之顶上走。
这座山应是受过人修整的,不然,山顶上不该这样平整。平整到即使把一只球放上来,它也不会动上一动。
这座山何以这样古怪?
——也许这便是“他们”所在之地了。“他们”藏在天涯尽头的这座山里,因此“天下”间到处找也找不到。
可“他们”如果在山里,又该如何进到山里去呢?
终芒伏在地上,听里面的动静。没有。什么也听不到。山体太坚固了,把山里山外隔得很开,要想把地劈开是不可能的。
一定在某处有入口。
找了找,地上确有一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是一面贴在地上的银灰色方板,但光滑平整,不知该怎么打开,姑娘趴在上面摆弄了好半天也没个结果。
只好先到别处去看看。
这白山之顶寂静极了,姑娘一面走一面四下张望,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见,倒是快走到尽头了。
尽头是一座细细的桥,通往另一端的黑山,桥很长,远远看着,那远处的黑山隐隐是有动静。
那就是天涯城外的日陨山。
——“即使做过最邪怖的噩梦,你仍然无法想象天涯城外的日陨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终芒朝着通往日陨山的那座细桥走去。每走一步,桥另一端那原本朦胧的山影便清晰一分。
她是杀过人的,杀过很多很多人。乱世的战场硝烟弥漫,她手中长剑擦了一遍又一遍仍散不尽血腥气。她是天下间人人畏惧的杀神。
饶是如此,她仍在这磅礴的日陨之山面前战栗。
日陨山高耸入云,在远看时是黑色的。整座高山都是黑色的。但那黑不是山石的黑,也不是山上树木的黑。
那黑是旧年鲜血层层相叠的黑。
鲜血在刚流出来的时候是红色的,还有温度,但干涸之后便发了黑,冷冰冰地黏在山石上。层层鲜血,经年累月,山石慢慢黑得更深。
整座山就这样覆上了浓重的黑色。
黑血地里到处是尸骸。有的很老了,有的还新着,奇形怪状,死状凄惨。而更多的已散落四方,见不出是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