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72)
好寂静。
但是,脑海里,零散而喧嚣的记忆片段忽然又那么吵,那么乱,团团簇簇张牙舞爪,她一下跪在地上,蛐蛐壶碎片划破膝盖,全无知觉。
【“阿芒,叫哥哥。我是你哥哥。”】
【“二姑娘天下第一!我也天下第一!”】
【“喔……二姑娘你都二十了,我忘了这么多事啊……”】
【“它不是动物,它是个商品。”】
【“小芒果。”】
【“阿芒,叫哥哥。我是你哥哥。”】
【“阿芒,叫哥哥。”】
【“阿芒……”】
阿芒。
隐云寨的二姑娘,无雨山里最锋利的一把剑,被人利用,竟是杀向了自己人。
她跪在血泊里。周身,半倾塌的山屋,溅染鲜血的山树,满地尸体与尸体上的刀锋。四肢冰凉,心却是烫的。烫得全身发抖。
是恨意让心滚烫。
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捏紧了手。
山风又吹过。
满地冤尸,血腥浓重。
忽而仰头向着天空望过去,一声嘶吼,裂过山林。
——这世上最简单的人,终于是背上了最复杂的罪过。
-
山下城。
败城总是萧条,家家户户几乎没声响,偶尔有人出门,也行色匆匆不愿在街上多做停留。城门附近,没了往日里的小摊小贩,空空荡荡,很安静。
只两个守城门的兵士。
天这样寒,两个兵士却肃静挺拔,大风里脸色僵红,身体仍动也不动。这是凤独麾下久经训练的六道城军人的意志。
天上云飘,他们无动于衷。冬风凛冽,他们无动于衷。天太寒了,握着剑的手背僵冷了,他们无动于衷。
忽然,城外传来脚步声,不轻,不重,在烈风之声里几不可闻。不多时,那人影出现了,不高,甚至有些单薄。
风中,一柄长剑在手。
剑上的血早干涸了,红得阴森。
两个始终无动于衷的兵士终于动容,身体不自觉便是一抖,往边上后退一步,让出城门通道。
走来的人,他们是熟悉的。不敢多看,低下了头。
这人从他们身前走过,目视前方,来意明确。冬风凛凛,那剑上有熊熊怒火,剑断身陨,玉石俱焚,也要杀却心头之恨。
杀气直直指向城中某个方向,如此锐利,比周身冬寒更令人骨子里发冷。
有个兵士竟是在这杀气里软了腿,扑通一下坐在地上,睁大了眼,望着渐渐远去的人影,寸寸肌肉全僵硬着不敢动。
六道城最耀眼最可怖的杀戮之器。似乎。不再忠诚了。长剑一转,即将刺向数月里用命为之效忠的那个人!
人影在长街上走。
长街无人,杀意里冬风四起,枯叶长飘。
她一开始走得很慢,像是仇恨太深,把身体压得太沉。蓦地,她越走越快了,仇恨把人往前推,心上的痛苦只有用仇人与自己同归于尽的血才能洗刷!
她一掠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府衙奔了过去,风声在耳,脸上也被刮得生疼。
府衙在前。
她一剑挥出将紧闭着的大门劈开。
轰——
朱色大门在剑气中四分五裂,碎块朝着里面乱飞,席卷此地的汹涌杀意向府中人预示——杀戮之器已经背叛!
府衙中顿时一片慌乱。侍女尖叫,朝着后门跑走,兵卫拿着刀,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既不愿逃,也不敢攻。
混乱中,人影朝着正厅疾速而去,恨意激涌,拦路的门一剑劈开,拦路的树一剑斩断,用力太甚,虎口已经见血。
府中武卫提剑朝着她冲过来,一群又一群,知道是必死无疑,却仍试图以血肉之躯挡住杀戮之剑。
她一剑挥出去,剑气横扫,倒下一大片。倒了一片又来一片。六道城主威望之重,仅这方寸之地的府衙,甘愿为他卖命的何止千百。
又一场杀戮。
血。血。血。
刀剑相鸣,尸横遍地,长流的赤血如此滚烫,竟是暖了这冬日的寒风,暖出一股挥而不去的腥气。
流云在天,她杀到了正厅。
正厅里,十分寂静。
一剑劈开门,踏着门走进去,心下愤恨,全力刺出一剑——
却是刺了个空。
凤独议事的正厅里竟是空无一人。
人影手中长剑乱刺,剑光飞舞,剑风嘶鸣,把屋里一切都砍成了碎片,破碎至此,不可复原。
一地狼藉。
仍是没有人。
以凤独那骄矜不可一世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是不会躲不会退的。凤目带红,下巴抬起,哪怕剑到颈上也直直盯着人,不会眨一眨眼睛。
他到哪里去了?
-
那凤目正阖着。
房间是银灰色的。
姑娘满城乱找的人静静地躺在玻璃罩子里,衣衫未乱,面容平静,睡着了似的。四肢却被金属链锁着,身上满是导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