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雨(17)
“不用谢我,我不是有意帮你。”
脂归便闭了嘴,走到一旁,取出茶具,在炉火上放了一壶水,为他泡茶。
等待水开时,她几次背过身,悄悄揉搓自己的膝盖。
夏薰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水烧开了,他就对脂归说:
“有件事交代你做。”
她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垂下手。
夏薰淡淡道:
“你到湖边坐着,替我数数,湖里到底有多少只红色的鲤鱼。”
脂归不明所以,应声照做。
湖水中,鱼群一会儿游到东,一会儿游到西,全都是红色,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起初脂归还能分清,没多久眼睛就看花了。
鱼群一动,打乱了她的计数。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皮,正准备从头开始数,忽然怔住。
——她突然明白夏薰的意思了。
他不是真的要她数鱼,他是看出她膝盖疼,找个理由让她休息,不用干活。
脂归鼻子一酸,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夏薰抱着玉珠,坐在摇椅上,已经睡着了。
又过几日,到了祁宴的休沐日。
用完午膳,他突然提出,要带夏薰去芜园。
芜园是城西的一处园林,依山而建,园林里,除了常有的花卉草木,还摆放了许多精巧的木质工艺品。
芜园的主人与皇家沾亲带故,自视甚高,他圈下这块本不属于他的土地,将其变成自己私有,还不允许他人随意进入,只将芜园开放给京中的达官贵人。
夏薰从小不爱读书,偏偏喜欢木工,爱做些木质的小玩意,经常被爹娘责骂,说他年纪轻轻就玩物丧志,以后难登大雅之堂。
为了不惹他们生气,夏薰不再明目张胆地做,每次从书院回到家,关上门窗,才敢偷偷把他那套工具拿出来。
书院里的其他人,知道夏薰不受夏弘熙重视,几乎都不与他说话,夏薰也懒得理会他们。
只有贺琮不嫌弃他,经常与他交谈几句。
夏薰就是从他那里,听说了芜园。
他不敢央求爹娘或者哥哥们引荐他去,有一次趁着书院休息,夏薰带着韶波自己跑去了。
芜园的主人不让他进。
他说,他听过他爹夏弘熙的名字,也听过他两个哥哥的名字,唯独没听说过他。
他还说,夏薰定是骗子,知道夏弘熙声名在外,就假扮成他儿子,跑到芜园招摇撞骗。
他斥责夏薰: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赶紧给我滚!”
夏薰无言以对,和韶波两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里委屈,当夜就翻墙而过,去找祁宴。
祁宴摸他的头,还找出一箩筐的话安慰他,他觉得好受多了,又翻墙回去。
过了几日,夏薰再去找他,祁宴像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头鸭子。
祁回找来水盆,往里面倒满水。
祁宴将鸭子放在水上,它竟自己游了起来。
夏薰又惊又喜,问他从哪里找来这么精巧的玩具。
他说:“我和祁回一起做的。”
他给夏薰看他的手。
他的指腹间都是细密的伤痕,夏薰看得出来,这些都是被木屑和刀具磨出来的痕迹。
祁宴还说:
“目前我身份低微,没办法带你去芜园,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芜园的主人亲自来请你。”
夏薰感动得要命:
“什么破芜园?我才不稀罕!要我说,这只木鸭,胜过他满园子的宝贝!”
祁宴就看着他笑。
如今,整座京城,没有中书大人不能去的地方,芜园也不例外。
祁宴带出门的侍从很少,除了祁回和脂归,就只有一个马夫。
出府前,他往夏薰头上盖了一个斗笠,斗笠四周垂着一层薄纱,比女子戴的帷帽短上几寸。
祁宴嘱咐道:
“你过去不怎么出府走动,京中没有太多人见过你,可你身份特殊,以免暴露,还是小心些。”
夏薰看了看门外,马车离府门不过几步之遥,这么点距离,哪有人能看清他的脸?
他不想和祁宴争辩,几步迈上马车,一进去,就把斗笠摘下扔到一边。
祁宴叹了口气,把车窗关得严严实实。
马车缓缓向前进,夏薰一直看着窗外,把后脑勺对着祁宴。
出了坊门,祁宴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吗?从前我说过,要让芜园的主人亲自来接你,眼下怕是做不到了。”
夏薰冷声冷气回应:
“是吗?我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
祁宴的表情渐渐黯淡,他收回望向夏薰的目光,盯着膝头,久久不语。
马车不疾不徐,碌碌前行。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繁华的街头巷尾,变成田间村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