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繁(9)
车窗外苍翠的树林飞掠而过,群鸟四下惊起,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滑向遥远的天际。
“即便如此,你们还是会想念地球的风景吧?”我看着窗外的景象,没来由地有些难过。
“我们的行星比地球小很多,在那六年里,从南极到北极,从高山到深谷,我们的足迹踏遍了每一个角落。那颗小行星的风景确实很美,有崇山峻岭、千里冰川,矿石更是瑰丽别致,不仅可以用于研究,也有很高的观赏价值。白天和煦的阳光铺满开阔的平原,勾勒出群山的轮廓,夜晚璀璨的繁星错落有致地撒在漆黑的天幕上,那样的星空在地球上几乎不可能看到。”我的脑海中正浮现着一幅幅美景,他却话锋一转问道,“你知道走遍整颗行星之后,我们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一时没能猜到他想表达的意思,只能摇头。
“太安静了。江辰,那里太安静了。”他苦笑道,“瑟沃伦特没有生命,整个星系只有我们两人一猫。可以给小白吃的食物很少,六年里的大部分时间它都在休眠舱沉睡。假如没有彼此,我们恐怕连半年都熬不过就崩溃了。”
假如没有彼此,假如只有一个人……
即使自从有记忆以来我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毕竟身处大都市,那种孤寂是我很难想象的。
日复一日地看着千篇一律的旷野荒原,一成不变的日出日落;
所有的呼救、质问、嘶吼,不会有人听到,更不会有人回答;
和世界的联系一点一点淡去,嗅觉、听觉、视觉逐渐被剥离。
——时间久了,会不会连自己的故土和名姓都尽数遗忘?会不会再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从而走向死亡?
“怎么了?你还好吗?”可能是我把心绪带到了脸上,余焕担忧地看着我,双眉紧锁。
“没什么,”我迅速从孤身被困的想象中抽离,“只是觉得,幸好你们是两个人。”
“是啊,幸好我们是两个人。”见我神情恢复正常,他的眉心也舒展开来,“从那次他在飞船顶上告诉我‘他们只是沉睡在星星深处了’开始,我们对彼此敞开了心扉,变得无话不谈,我也开始真正认识他、理解他、走近他。起初我们聊得更多的是矿石,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共同的爱好。他平时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说起自己喜欢的矿石却滔滔不绝。最初被他吸引,也许就是因为他摆弄那些矿石的时候,那种专注而温柔的神情。”
“温柔?”
“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很特别。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会开心会激动会满怀热情,但那种温柔我只在他眼里看到过。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但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那些矿石,还有星空,都与他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所以才会在目光里注入那么多温柔。”
我在心里一笔一笔地勾勒着那个人的身影。明明素昧平生,所有的了解只局限于余焕的描述,但我似乎很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相貌、身形,可我知道他仰望星空时有怎样的目光,研究矿石时有怎样的神情,抱起小白时又是怎样的姿势和力道。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我却莫名笃定我感知到的就是那个人的模样。
“在瑟沃伦特的那些日子,最不缺的就是大把大把的空闲时光。我们都热衷于和对方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诗歌、音乐、小说、电影,令我惊喜的是,我们对艺术作品的理解和感受极其接近。很多时候他能比我更准确地说出我的心声。”
“人生难逢一知己。”我很是羡慕。
“千金不换的知己。”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骄傲,“不过我们之间可以称为知己的时间很短暂。很难说是谁先动了感情,总之在往后的岁月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始终缠绕在我们中间——我们成为了恋人,成为了彼此生命中的唯一。”
前往肃州的路上,他给我讲了很多他们相恋之后的故事。
他们每到大年三十都会一起磨面粉包饺子,前两年煮出来就散成了一锅片儿汤,直到第三年才有了起色,吃上了热腾腾的水饺。
他们用飞船上的设备观测漫天繁星并划分了星系,辨认出不少和在地球上观测到的很相似的星座,又给其余的星星编号、命名。
他们拿一种色泽很像白玉却没那么易碎的矿石用来雕刻,有雕塑,也有浮雕,雕得最惟妙惟肖的是小王子坐在他心爱的玫瑰旁。
可惜这世间的事情总难免不尽人意,我没想到在遥远的外太空相依为命的一双恋人,竟然在即将踏上故土的时候失散。飞船行经小行星带的时候出了意外,驾驶舱紧急弹出,留在后舱的那个人从此失了音讯。国航部给出的结论是失踪,余焕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才踏上寻找爱人的旅途。